简若均靠着一颗矮树缓缓坐下,让观帝也靠在树旁,自己先喝一口水,一边问冥蝶一边把剩余的水倒在观帝喉中,使他呛到了,一直咳。
“他真的在此处吗?”
冥蝶回应,清凌凌的一个女声:“主君说是。”
观帝经水润泽后得以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知道简若均在寻找谁,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让自己活着,又独身背他跋山涉水。
山高路遥,他再不是他的君主。
双足踏上沙地,直踏进绿洲。
简若均把布条取下,问观帝:“需要我服侍义父沐浴吗?”
观帝颔首。
简若均先是脱去自己身上的衣衫,上面伤痕遍布,新疤旧痕叠在一起,颓靡而瑰丽。
又来褪宫观的衣衫,突然说:“端康肯定不会唤你观帝,那他叫你什么呢?”
简若均的眼神直直地勾过来,让人怔愣。
他仔仔细细擦净观帝的身子,宽厚的手掌揩过脖颈时让观帝轻颤。
观帝自己都讶异,他这副残躯竟还有耻意。
“你不恨我吗?”
简若均靠过来,沾着水珠的额头很凉:“恨啊。”
恨你从一开始就把我看作旧人,恨旧人回来后我变成棋子,恨棋子无用后你随手丢弃,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恨到甚至不想再唤你一声义父、帝君。
“恨又有什么用,你还是让大观灭了。你把你的江山当玩物,赐给你的故人,可你不知道,大观是我的全部。”
当我高扬大观旌旗时透过黄布窥见内里腐烂的蛆虫,你根本不理解我心中所感。
静默许久,观帝竟回复了他上一个问题:“幼时乳母为带我避祸患,把我扮作女孩,端康唤我娇娇儿,却是唯一一个把我当皇子看的仆役。”
简若均垂眸听着,手指揩过他的唇角,看他的脸颊因水汽而绯红。
观帝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说得出:“对不起。”
简若均用布帛擦净他的身子,给他穿衣。
“我不是要听你说对不起。”
简若均在观帝面前穿好衣衫,又把他背起,两个人,一匹马,一把剑,踏过黄沙。
“若你叫我不要杀了他,那我答应不了你。”
观帝久而无言,只说道:“我不劝你。”
“江山已毁,我只求杀他明志。”
“义父,从前我执着于你信我或信他,而如今,我只想让你亲眼看着我杀了你的端康。”
或许在您宣告将封我为端康王,眼神却停留在简化霖身上时,我便想这么做了。
冥蝶发出一声长啸,距离简化霖越来越近,观帝忍下声音的颤栗:“这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当你看到黎民百姓因为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而穷得分文不剩,还承担他们一辈子也担不起的苛捐杂税时,您还能说出这句话吗?
当你看到上千军将怀着满腔热血报国情怀,远赴他乡镇守家国,却发现已无粮草,或是背上叛国之罪时,他们家室被掳掠哭喊,您听得见吗?
当你看到无数商人囤积居奇,用大观的物资卖国求荣,委身于人,谄媚攀附,毫不在乎盘缠背后的人命高吊时,他们得意洋洋的笑容,您不感到生气吗?
当文人坚守他那不值当的傲骨朝您上谏时,您觉得可笑吗?
当义子在您面前任您摆布,只求您垂怜,为报温饱之恩时,您从没有认真对待我吗……
您在床帐里同简化霖怎样翻云覆雨我都不在乎,您是王,是帝,我怎敢置喙您。
可江山之主是这样的吗?您对大观毫不在意吗?家国社稷并非你与情人之间的玩具,我从前以为牺牲我一个人就足够了,您就会清醒过来。
直到我眼睁睁看着夫子亡于我身前。
是我太天真了。
夫子曾说:“下贱的人才最好用。”
是啊,我是下贱。
但你们也高贵不到哪去。
简若均利剑出鞘,望着不远处的人,他甚至左拥右抱,穿着不知从哪来的上等绫罗,美酒喉中灌,宝剑身上佩。
简化霖用观帝的双腿,换自己仍能久立;用观帝的指甲,换他妻妾成群;用整个大观,换他的荣华富贵。
“意义哪是由您定的?”
简若均刀风逼至简化霖脖颈,立刻出现一道血口。
简化霖恐惧到极点,五官紧缩在一起,显得无比丑陋。
简若均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娇娇儿,他是这么唤你的么。”
观帝的心为之动颤,或许是因为故人死不瞑目,或许是因为这声娇娇儿太过摄人心魄。
抑或是,在简化霖心跳停滞时,自己的心跳也永远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