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心想,要是这马能走得再慢一点儿就好了。
他忽然紧绷起来的脊背贴着身后人的心口,苏时雪敏锐觉察到了少年的情绪,伏到他耳边轻声问,“怎么了,在担心?”
萧雪山的家人对他不好,她知道。
感受到扑在耳边的热气,少年稍稍回神,轻轻摇了摇头,视线又投向那座桥。
他不记得那座桥有多长了,也不记得那座桥头上雕着什么样的花,只记得那桥底下流过的水,好冷好冷。
那个所谓父亲掐在他后脖颈上的手,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怕又陌生。
“没事,”萧雪山再次摇摇头,“我就想看看我娘。其实,她也不是我亲娘……我是被她从林子里捡回家的。为着这个事,她没少挨……挨我爹打。现在,我有了点底气,也有了些积蓄,我就想回去看看她,至少,能帮帮她。”
苏时雪点点头,没评价也没多问,松挽着缰绳慢慢走。片刻后,怀里的少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急出声:“啊对了姐姐,那个……等下我们到了,那个……你能不能……别去见他们?”
“为什么?”苏时雪大概猜得到,但还是佯装薄怒反问,“关系没到位?”
“不不不不不,不是!”萧雪山果然中招,手忙脚乱地红了脸,“不是这个,我是觉得……觉得……就是我爹他……”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放弃挣扎似的坦言:
“我爹他不是个好人。要是知道你和我……你和我一起来,知道你的身份,肯定会做出许多讨厌的事,说讨厌的话。姐姐,我不想让你看,也不想让你听。况且……我并没有把你充作我的‘底气’,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什么的……我从没那样想过。”
空气沉默了片刻,马背上谁也没出声。从苏时雪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半侧脸,白净的脸颊还带着淡淡局促的红,澄澈的眼睛微微垂着,像是在剖白什么极不堪的秘密。
明明他可以拿她当‘底气’的,她也乐意做他的底气。
有她在,萧雪山莫说帮帮自己的养母了,就连让那个养父从此都匍匐在地再不抬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苏时雪在他粉红的耳廓吻了吻,没多问,“好。”
然而,一切预想都是虚妄。
站在两座土坟前头,萧雪山这才发现,原本就已被时间淡化得模糊不清的恨意,也都不值一提了。
“……别太难过。邻里乡亲说了,是暴雨屋子塌了,夜里梦中走的,没什么痛苦。”苏时雪按按他肩膀安抚他,“也……别自责。”
潮而冷的风吹过田野边,将压抑的空气稍稍吹散了些。两个坟包差不多大小,坟前摇曳着半枯半绿的草,江南雨水充沛,哪怕入了冬,草叶也都还坚强活着。
“我不自责。”萧雪山摇摇头,呼出一口浊意,“当年,养父把我送到云清宗,是送走一个麻烦,也换回了钱。说是要用那钱修补房屋的,可能……他并没有吧。”
他沉默片刻,朝养母的坟包走近一步,跪下郑重磕了个头。犹豫片刻,朝养父那边转了转,也磕了个头。
“我不恨他了。至少,现在我所能拥有的一切,如果他没有把我丢进云清宗,就都不会有。”
风吹散了雾,萧雪山这才看清,坟包前的杂草里,颤颤巍巍生着几株花苞。是乡野田间最常见的那一种,比草芥还要草芥,但偏偏顶着寒风站直了腰。
临走前,他回过头,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瘦瘦小小的花苞绽开了,绽放出雪白的花朵。
“回家?”
“嗯,回家。”
“饿吗?”
“……有一点。”
“想吃什么?”苏时雪轻轻拂去他额头沾染的一抹尘,“可怜的小孩,有没有小时候很想吃、但一直没吃到的?”
萧雪山半垂着的眼睛转了转,又眨了眨,突然亮起来:“哎,还真的有!”
“……”苏时雪看着面前的包子,街头巷尾最常见的那种,“你小时候想吃吃不到的,就是这个?”
萧雪山也早已局促地红了脸,抓抓发尾又揉揉耳朵,“嗯……小时候……觉得可香了。每次路过都……但是买不起,甚至不敢停下多闻闻,因为要赶紧回家……干活。”
苏时雪突然心疼得不行,夹起一个包子就往他嘴里塞,“吃吧吃吧,以后都好了。以后你可以吃包子就饺子,不够的话还有饼子。”
桌对面的人咬着包子笑起来,又被烫得直呼气,好不愉快。
见两人吃得开心,守着蒸笼的老掌柜也开心,笑得脸上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几乎看不见眼。
只是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惆怅。
“爱吃啊?爱吃的话,等下这一笼我都给你们装走,天气冷,不怕坏。”老人拍拍笼盖,像是在抚触多年老友,“这家铺子……打明日起,就不干了。”
“为什么?”苏时雪看了看周围的食客,“这生意也挺好的啊,老人家,怎么就不干了?”
老人比了个‘嘘’,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耳语:“最近,不太平啊。附近的镇子,都闹鬼啦,一死死一片……”
“闹鬼?!”
苏时雪遍体一寒,心里隐约升起某种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