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树影被斜阳拉得很长,横生的枯枝在秋风里摇摇晃晃,如同鬼影。
树影投下的空地上,倒着十几个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但无一例外都面色青紫,显然已没了气息。
华乘海缓缓扫视一圈,确定此地除了这十几具尸体再无旁人之后,才放心走上前去查探。这些人大多是外门弟子,也有些在外门做活的杂役,还有一两个从山下临云镇来这处山林拾柴的百姓。
乍一看去,他们与寻常死者并无两样,但用神识细探细查便知,这些人的魂魄都已尽数消失,哪怕一魂一魄都没有残留。这是绝对不正常的——人若横死,大多魂魄滞留原地,哪怕已被阴差引去冥界,也会多多少少留下些痕迹。
出现眼前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生生剥离了他们的魂魄,并且当场将之吞噬了。
孩童周身的保护圈被撤去,他抱着篮子朝华乘海走过来,用篮子把手挡着眼睛,一边偷偷看着满地尸身,一边小心翼翼问:“华爷爷……他们怎么了?他们的魂魄……被吃了?是妖做的吗?”
华乘海拧眉叹息,神色严峻,“非也。魂魄于妖而言,起不到半点进益,做下此事的另有其人。”
他弯腰靠近尸身细细查探,一边解释道:“这世上,只有两种存在需要以灵魂为食。其一,乃是血脉不纯的神兽,它们会寻觅精纯魂魄来补益自身,从而升华血脉。但这些人……只是普通人,全然算不上精魂。”
孩童有些畏惧,听得似懂非懂,“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或者说,另一个,”华乘海直起腰来,神色严峻地长叹,“三百年前,被六界诛灭的……冥界鬼王。”
“鬼王?!”孩童更怕了,小小的身子几乎缩进篮子里,接着又反应过来,“已经死了?怎么死的?他是不是很坏?”
“作为鬼王、冥界无数魂灵的掌管者,他辜负权责,放纵一己私欲,吞噬魂魄无数,以至轮回几近崩坏、六界险些颠覆……对,他很坏。”华乘海语气低沉,“这应当不是他做的……不像啊……”
孩童鲜少接触阴暗,听得直愣神,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追问:“华爷爷,什么不像啊?”
华乘海摇头叹气:“不像鬼王的手笔。且不说他三百多年前便已灰飞烟灭了,若真是他,也不至于只吞吃这区区一二十个魂灵。你要知道,这鬼王胃口极大,传闻被他吞噬魂魄的,要么是名动天下的佼佼者,要么是一整个城镇的居民……”
见孩童一脸懵懂,华乘海少见地耐心起来,从头解释:“对于鬼王,魂魄分两种——一种是籍籍无名的凡人,不管是穷是富、是强是弱,都是平凡常见的魂灵。这种魂灵没什么效用,但要是多了——比方说,一整个城镇——也是不错的‘美食’。另一种啊……
“另一种,则是名满天下、受人崇敬的人。这类人,不管是巅峰强者、还是渺小老弱,只要受人崇敬,在他眼里便是‘美味’。据说啊,数百年前,曾有一位善名动天下的耄耋老者,被世人称为‘神佛在世’,救济灾民无数、抚养孤儿百千……最后被这鬼王,生生剥去魂魄而死啊!”
“啊……”孩童长叹一声,小脸皱成一团,“这个鬼王……太坏了!坏得透顶!”
华乘海‘嗯’了一声,又再次打量了眼满地尸身,“不过……鬼王已灭,罪魁祸首怕是另有其人。难道是那只作乱的妖?可没听说妖也会吞噬魂魄……等等!”
他突然发现了什么。
离他稍远些的一具男尸仰躺在地上,许是死前拼力挣扎过,衣襟有些松脱了。从华乘海此时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衣领内的一点猩红。
华乘海抬步走过去,拨开男尸衣领,这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血洞。他又检查了其余几具尸身,果然每个人心口处都有一个血洞。那血洞怪的很——又深、又利,显然是致死伤,却不见鲜血流出来,故而先前被他忽视了。
但,不论这血洞为何不流血,有一件事可以被确定了。
这些人并非死于妖气,而是有人、或是别的什么存在,于他们昏迷时夺走了他们性命,还生生吞噬了他们魂魄,使得这些人轮回无门、永堕深渊!
“哎,华爷爷,你快看呀!”孩童的声音将华乘海从沉思中拽出来,“你看,这伤口的形状好奇怪,怎么有三个角?”
华乘海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伤口形状的异常。果然,如孩童所说,尸身上的血洞并非寻常剑、匕所刺,而像是……
一把三棱锥形的武器。
谁会有这般奇形怪状的武器?华乘海不解,正要凑近查看,却听到远远一道稚嫩童声传来。一个外门小弟子边朝他跑来边喊:
“华爷爷,华爷爷,药堂有人找——有人叫你回去一趟——”
“让等着!”
华乘海朝跑过来的小弟子摆了摆手,他急于揣摩那种怪异武器,无暇理会什么病患。可接着,他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追问了句:“是什么人?”
跑来的小弟子停在华乘海面前,扶着膝喘气半晌才答:“是、是掌门,掌门……瞎了!”
“啥?”华乘海大惊失色,一把拉上旁边抱着篮子的孩童,“走走走,快回去看看!”
与此同时,药堂。
萧雪山推开自己小屋的门,又转过身去要扶苏时雪。后者轻笑着推开了他的手,“你忘了?我并非完全看不见,不必扶我。”
“哦哦……那,你小心些。”萧雪山有些赧然地应声,先一步进门,快手快脚地将叠在枕边的那件披风收了起来,这才引着苏时雪在床沿坐下,自己拉了椅子坐在她对面。
夕阳透过窗隙洒进来,在地面划过一道金色斜线。金线爬过床脚,爬过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爬到床沿坐着的人身上,落上她眼前的白霜。白霜似冰雪,折射着灿灿金光,弥散着某种极具痛苦的美感。
萧雪山伏在椅背上,趁着苏时雪此时只能以神识探查、视物不清,第一次在白日里坦然地将视线久久停留在她脸上。
额角、鼻尖、下颏,视线反复描绘,每每触及眉眼上的冰霜时,都会有一瞬的颤动。
“……疼吗?”
苏时雪笑了,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萧雪山慌忙躲避,哪怕明知道她看不清。
“不疼。这句,你问了许多遍了。”
“哦……”萧雪山觉得自己很呆,声音闷闷地沉了下去,片刻后又想要问些什么,小屋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背着满身夕阳,一道雪白的影子荡了进来。
“姐姐!听说你受伤了,我……”
司空无云焦灼的问候戛然而止。一条手臂横在他身前,手臂的主人跨坐在椅子上抬眼冷冷盯着他。
出去。萧雪山横臂拦着司空无云,朝门口挑了挑眉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