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甜的睡梦总归是短暂的,初夏的一个傍晚,赵绯从梦中醒来。
环视左右,他找不到母亲的身影。
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他开始呼唤母亲。
“娘...”
一张缝了几块补丁的夏凉被从他的身上滑了下来。
“娘?”
唤了几声都没人应,赵绯爬下床来。
穿好小鞋子,他小跑着去偏室。
真如他所想的那般,他所寻觅的人正在偏室作画。日光斜入,金色的夕照打满半间屋子。赵绯的母亲立在明暗的交界处,笔墨专心。
她的眉眼温和如初,唇边也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她独爱绯色,总会着一个套绯墨交间的窄袖衫。今日这幅光景正是赵绯记忆之中母亲最美好的样子。
蹑手蹑脚地绕到他娘的身后,赵绯试图吓吓他娘。猛地窜出来,他从后抱住娘亲。
可知子莫若母,他的小伎俩其实早就被看穿了。
没能吓到他娘亲,赵绯倒也不在意。
“嘻嘻,娘又在画菩萨了?都不理绯儿。”
“小调皮。你从午后便一直睡,娘是没事做才来作画的。”
“我才不信。娘是想多画几幅菩萨像,好去换银钱,给绯儿买纸鸢。”
放下笔,赵绯的娘亲回过身子来。弯腰下,她仔细地理了理赵绯额前的碎发。
“哥哥姐姐们都有纸鸢,娘知道绯儿也想有自己的那一支。不怕,等娘画完了这一幅,就能给绯儿买纸鸢了。”
“绯儿不要纸鸢,绯儿不想娘亲操劳。”
“傻孩子,画菩萨像哪里是操劳呢?菩萨于我母子二人有救命之恩,每每勾画她的面容,即是祈求佛祖显灵,保佑那位菩萨及其族人长命百岁、无苦无灾,也是在心中默记恩人的面容,他朝好有机会可以报恩呐。”
“绯儿知道。菩萨她呀,慈眉善目的。尤其是这里有一颗痣。是扬州人士,家里做粮食生意。”赵绯指了指右眼的下方。
“绯儿真聪明。千万要记住恩人的模样,知恩图报,才是娘亲的好孩儿。”
“绯儿省得了,娘亲放心吧。绯儿以后一定要做大将军,名扬天下,声威万里。到时候去扬州给菩萨报恩,送去好些金银财宝,好些好些好吃的,让菩萨一辈子不会饿肚子,让菩萨肚子里的、的小菩萨,也一辈子不会饿肚子!”
“竟要胡说八道。是谁告诉你,菩萨肚子里的是小菩萨?”赵绯的娘亲笑了起来。
“我自己想的,嘿嘿。我真聪明。”
“呵呵,傻孩子。”
日光没有预兆地迅速退了去,整间屋子一下暗了下来。连娘亲的脸也一样。
刺骨的冷意从他脚边爬了上来,仿佛要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赵绯不寒而栗。
“娘?”
突如起来的变化,让赵绯怕极了。他根本不晓得眼下是发生了何事,他下意识想躲到他娘亲的怀里去。
下一个呼吸后,他却被生生推开了。
他的娘亲站起身来,刚刚的亲昵与温柔都消失了。
她的表情变得无比愤怒,她开始细数赵绯的过往,斥责他是一个忘恩负义、为了荣华富贵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斥责他背叛了赵家,背叛了公主,背叛了所有人。
“不...不...”
赵绯想竭尽全力地去辩白,他不要让他的娘亲对他失望。
可他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瘦小的身躯逐渐生长,从孩童的模样恢复成了当前的样子。
站在母亲的面前,赵绯无地自容,自惭至极。
悔恨如同一把把锐利的剑,将他反复刺穿。
母亲最后没有再说什么了,转过回到了黑暗之中。
凝视她离去的背影,赵绯哀不能持。
是啊,她是那样善良的人。又怎会接受,她的孩儿变得如此下作、不堪?
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大地也被黑色的汪洋吞没。
赵绯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
一些影子围了上来,他们穿着金灿灿的甲胄。
“赵绯,这次比试射术俺可看好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大伙的期望啊!二十八星将里头,定有你的位置!”
“这哪用说嘛?赵绯可是圣上钦点的飞天神将!走,发个彪给他们瞧瞧!一个小小的蛮夷之地的质子,竟也敢与我等军中翘楚竞争星将之位,怕不是要笑死人了喂。”
“就是说!依我瞧,别说是春兴君了,就是天上老君、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是飞天神将的对手!”
“你们三个啊,真是走到哪里都要一唱一和的。知道的人晓得你们是异姓兄弟,不知道的要以为是亲生兄弟了!”
“诶司徒,你这话说的,俺们仨是一见如故,虽然不是亲兄弟,实则胜似亲兄弟!”
“且说嘛。”
“司徒兄,你怎地看待明日的比试?”
“看什么看?还用看吗?赵绯是谁啊?可是我大晋朝的飞天神将啊!威震八方,打得匈奴人落花流水!更别说,哼哼,他还是我司徒麟的好哥们!哈哈哈,我司徒麟的哥们,怎地会输啊?!不过你可要小心些,小胜即可。若是把春兴君给打了个‘鼻青脸肿’,有人可是要生气的。”
“谁生气?”
“就是,谁会生气?”
“嘿,就不告诉你们~”
“诶,你个这人!”
“...”
旧人往日的音容笑貌仿在昨日,可确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赵绯费力地伸出手去,想触碰他们。
殷红的血却蔓延开来,将他们身上金灿灿的甲胄染成了夕阳的颜色。他们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赵绯不敢去回想他们的样子,不敢忘记那些他所犯下的罪孽。
“不...不...不...”
终是在溺毙之前,他彻底地醒了。
和梦里一样,赵绯的面上满是泪痕。
这个冗长的梦,实在是太沉了,让人透不过气。
抹干了泪水,他从床上下来。
地上那两头老虎团成了两个大毛团,听闻声响,它们一只抖了抖耳朵,不见睁眼。另一只则起身,打着哈欠出去报信了。
赵绯到幔帐后去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