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里有话,正是要想把麻霆君赶走,毕竟麻霆君一来,字帖只能永久地停留在二十多页上;又见到俞平上里屋沏茶去了。
俞平回来时候一手拿水壶,一手拿一只粗瓷碗,底下浅浅没了一层茶叶,放在麻霆君面前。
麻霆君道:“我不久坐,不用茶了。”
俞平不管他的意思,为他倒起热水。透明水柱倾在杯里,俞平躲进极小的声响,道:“你要单是来找我,倒不至于说我死了。”
麻霆君顺着他的胳膊寻他的眼睛,俞平再把水壶撤了,掀开去里屋的布帘,回头道:“我只是做些噩梦,没有到死去的一步。”
兰香帮腔道:“当然不至于,你不好死的!你要是死了,我的作业可做不完了。”
麻霆君茶都喝完一碗,还没有告辞的意思,兰香生怕他把人拐走了,急于表忠心,俞平一出来便动静十足地磨着墨;俞平朝接客长凳的位置瞟一眼,麻霆君势必要吃完最后几滴水珠,便不去管他,捏起毛笔,往砚台上蘸了蘸。
才写四个字,麻霆君凑了上来:“你也去上学了?”
俞平只管低头写字,慢悠悠道:“这话说得奇怪,我不能上学?”
兰香道:“就是!”
麻霆君尚不甘心,哗啦啦翻起前面写完的字帖,才出几页便是美丑的交界线,靠下的好比古时书法家,靠上的好像蚯蚓在爬。他不可思议般望向兰香:“你的字比我写得还难看?”
兰香窘迫道:“你好歹是五爷,怎么这么不要好?沦落到和我比较……”
俞平早沉不住气,更是笑得站不稳,笔尖摁了一个墨点在字帖上。麻霆君便把他手里的笔夺下了,不客气地横在兰香面前,道:“字是人第二张脸面,你的字有这么难看,也不怕丢人。”
兰香狡辩道:“字是用来识的,不是用来赏的。”
“是。夜晚是用来睡觉的,不是拿来做噩梦的。”
麻霆君把俞平拉在自己身边,道,“枢城一家医馆治噩梦很有门道,我带你去。”
俞平尚不表态,兰香着急道:“俞平,你不准和他走!我不许!”
麻霆君无赖道:“那我可是要去学堂宣传了。布店詹兰香每天吃香喝辣,居然欠我们李喆八块大洋,欠了足足有半年。”
兰香道:“你怎么知道!”
麻霆君道:“李喆算我半个弟弟,你剥削在我弟弟头上,我怎么不知道?”
兰香脸孔很红地思考一阵,忽然把俞平向前推出去,道:“欠阿吉的便是欠你的,我把俞平出租给你,一天八块大洋,算没有这件事情了!”
俞平道:“什么?”
麻霆君爽快道:“成交。”
“不止。”兰香加码道,“以后阿吉给我的钱,算他自愿赠与,不是欠债还钱。”
麻霆君笑道:“我做不了主,你自己和他讨价还价。”
价钱谈拢了,俞平却不肯动,问道:“枢城分江东江南,你说的西医馆在哪里?”
麻霆君道:“颜青说在江南,很偏僻。”
兰香道:“都在枢城,有什么东南西北之分!俞平,你快和他一起去了,早点回来,我下周有许多算术作业等着你。”
她旋即把这两人推出门外。三人来到轿车前,兰香不想叫俞平吃亏,抢先一步为他拉开后座的位置,又对麻霆君说:“我们俞平是很金贵的,你这个司机要把他服侍好了。”
“放心。”麻霆君道,“我总不会叫他帮我抄字帖。”
兰香踩他一脚,脚步咚咚回布店关了门。
麻霆君跨进驾驶座,先在后视镜里看俞平一眼,再扭着钥匙发动汽车。锁孔还没对准,身后声音钩子似的袭了来。
“兰香不会再出来了,五爷不想我坐边上?”
他脚都翘上了,麻霆君还以为他要安稳,谁知道说这种话;麻霆君失了开锁的心思,抬眼看后视镜,俞平模糊的映像却如一只温顺的小猫,叫麻霆君一点对他说重话的本领都没有。
麻霆君便道:“你想坐在哪都可以,看你喜欢。”
俞平道:“我一贯是听少爷的旨意的。心里也没什么想法。”
麻霆君不禁往空空如也的副驾驶上瞄一眼,谁知心蓦然跳得厉害,手僵硬着摸到水壶灌了几口,才有能力说话:“你坐过来吧,这边椅子有靠垫,还可以调椅背,比后排舒服。”
俞平笑道:“五爷的车太高档了,我不会开门。”
麻霆君在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俞平只往车门上软绵绵摸了把,有这么多开关,不要说尝试了,他是看都不看一眼;倘若处处依了俞平,太没骨气,不说他人,就算是麻霆君自己也瞧不上自己。
麻霆君便道:“继续编。”
俞平闲闲道:“那就放我坐后面吧,我本来也不想动。”
车门三趟开关,俞平被麻霆君提在副驾驶上。
总算是驶上正轨。才出了鹭镇大门,俞平在麻霆君身边居然待不住了,比划在手刹之上,道:“这是银河。”
“我是牛郎。”
俞平说完这话便点点自己,再做了更加符合实际的改编,“五爷是玉皇大帝。”
麻霆君一心扑在路况上,勉为其难分他一眼,问道:“我知道这是颜青教你的把戏,不过牛郎和玉皇大帝有什么联系?”
俞平揭示道:“玉皇大帝眨眨眼睛,牛郎就没命啦。”
俞平欺负人有本领,讲笑话真无趣。见麻霆君不为所动,补救道:“五爷长得太英俊,我每看五爷一眼,都赏心悦目,延年益寿。”
这回麻霆君控制不住嘴角上扬,自己表情痛苦地克制了会,方回到之前无欲无求时候的模样,问道:“也是颜青教你的?”
俞平道:“是我的肺腑之言。”
麻霆君朝他假笑一下便算至高礼仪。
俞平又叹气道:“没想到五爷八块大洋就把我租出来了。兰香真不会开价,颜二爷请我看电影,几个小时便是一百大洋。”
麻霆君道:“你要是涨到八百大洋,我也愿意请你,如何呢?”
“我也没有这么俗。不过方才是与兰香的约定,到我这里不作数,我另有事情相求。”俞平看了他,笑道,“五爷好好开车,到了枢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