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长年不化的积雪中,开辟着一块平整的青草地,草地四周,一人合抱的树木以相等的间隔,围出长方形区域,乍看上去,倒像是人类古神的神庙。
这里就是约定的地点了,埃兰操纵着他的傀儡,准备和精灵族谈判。
等了一会,一个年轻精灵走了进来,独自坐下,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是谈判官吗?不好判断,穿得太随意,满身闪亮亮的装饰品也就罢了,连墨绿色长发里都不知道塞了多少碎金箔。埃兰不是没见过精灵指挥官的装束,严肃干练,完全是另外的风格。
天色黯淡下来,坐在对面的精灵取出一盏古怪的复古油灯,桌上的文书已经被翻乱,他写信的频率也愈发频繁,显然是在催促他们的人快点过来。
对比之下,他的傀儡可有耐心多了,哪怕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依然不骄不躁,准确的说是一动不动。
毕竟只是一具黑色厚披风包裹的白骨而已。
早知道要等这么久,不如先给他的傀儡打扮一下,看着也能更有威慑力。
本来他没想找傀儡,从狮心里奥和虎胆贾克森那里,他才知道他给人的感觉和半年前完全不一样了,不太适合亲自扮演邪恶形象。
狮心:“那时候是不死生物,现在吗,很难说清楚,硬要说,虚无感?”
这样吗?怪不得,现在他如果不刻意显现,其他人完全看不见他。
虎胆:“团长好得很,别瞎说。”
两人干瞪眼,没吵起来。
这俩在边境困了半年,上个月才碰见,都不知道如何回到现实世界,快憋疯了才打起来,现在已经双双熄了火,唯团长是从。
边境太大,出口分布稀疏,埃兰找到的小门只容单人通过,而且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从边境带队伍出来的计划只能作罢。
出口连接着帝国中部的一座废弃庄园,虎胆贾克森要回家看几个妹妹,往南去了普罗城,狮心里奥跟埃兰往北前往战场。
到了才知道,错过的三天,两边只消停了两天,第三天再次交战。人类队伍一路北行,破釜沉舟登上雪山,和精灵硬拼,战况惨烈。
他在雪山上下拦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下午时分,人类和精灵各自收兵,同意派代表和他商谈。
时间从下午推移到黄昏,天色灰蒙暗沉,浓云从南方的天空移来,极低的气压暗示着暴风雨的降临。
肥啾忙碌穿梭,埃兰靠在一棵大树下收发消息。
他写信给银叶,等虎胆到神庙以后,一起护送芙蕾雅北上,找机会和光明大团长说明一切。
几个小时内,收到的回信内容都差不多,他们在半途遇到几次追杀,目前尚能应对。
“不需要赶时间。”这行字还没写完,余光里有动静,他一抬眼,世界突然亮了——有人从传送阵里出来了。
埃兰连忙闪身躲在大树背面,树干足够宽,能完全遮住他。
这是干什么,有什么好紧张的……虽然提前见到了,但现在还不是谈私人感情的时候……
脚步声朝他这边过来了。
除了踩着草地的沙沙声,还有金属链碰撞发出的细微清脆的响动。
已经被发现了吗?埃兰悄悄探出脑袋。
斑驳的树影映在重重叠叠的轻盈衣料上,金子和水晶组成的发冠,仿佛由新鲜的花枝在瞬间用魔法凝固而成,鲜活而明亮。
米耀明明靠得很近了,却没搭理他,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就在埃兰疑惑的时候,米耀蹲下来,一侧的辫子滑落在地上,埃兰看见他淡金色发辫中编织着一束浅粉色的丝质发带,身后的长发也编得仔细精巧,不是靠自己可以做到的。
是谁帮米耀编了头发?
精灵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地上点了两下,轻声说:“肥啾,过来。”
大概是几天前伤透了心,肥啾刚才远远看到米耀,第一次没有直冲过去,只呆立在地上,抬着脑袋看。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肥啾颤颤巍巍往前蹦了一小步,犹豫,安静地不像它。
米耀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两个节拍,一高一低,叫它过来的意思。埃兰被这个熟悉的口哨声弄得有点懵,肥啾也是一样,迷迷糊糊往前蹦,假装跳到他手指上。
米耀抬起手指,托着肥啾,在鼻尖蹭了一下。
等米耀转头走远,一连串兴奋地好像吃错药的啾啾声传来,埃兰才蓦然清醒——他的信使呢,就这么被拐走了?
肥啾最喜欢藏在米耀头发衣服里睡觉了,这一走,大概是不愿意再给他当苦力了?
于是,正路过的几个倒霉信使成了埃兰的临时工。
发了信,埃兰抄近路快速来到傀儡身后,手扶着椅背,有点紧张的等待着。
对面的绿藻精灵上一秒正两眼放空地转笔,忽然转头,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然后欢脱地小跑过去,连衣摆都在翩翩起舞。
“米耀!居然是你!好久不见!”奥金笑嘻嘻搭上米耀肩头,带着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放开他,倒退着盯着看,担忧道,“失联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贝柠说一见到你,衣服上全是血,真的没事吗?”
米耀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座位的傀儡身上,直到他看了几秒傀儡眼眶中幽蓝的魂火,才移开视线。
“好久不见,我没事。”米耀只得再次解释,坐到为自己准备的座位上。
奥金搬着椅子往米耀身边挪近,突然觉得空气冷了几度,他往外看,天色全黑了,夜里就是会更冷吧。
收拢被他翻乱的文书,奥金说:“字太多了,翻译起来费劲,稍等我圈些重点出来。”
“不用了,”米耀轻抚袖口的空间指环,取出一沓纸张,递给奥金说,“把这个方案交到战斗部族会议室,我这边结束后立刻过去。”
奥金冻得打了个寒噤,看米耀倒是没觉得冷。
他快速翻动纸页,神色复杂:“其实,我们不用参与这些……你认真的?”
在获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奥金叹了口气,起身说:“你放心,如果这里魔法波动异常,立刻会有人过来,我在会议室等你。”
奥金这么说着,威慑似的看了对面的不死生物一眼,意思是你最好不要乱来。只一眼,他打了个喷嚏,周身顿觉更冷了,指尖都冒起了白霜。
不是已经春天了吗?这么冷对吗?为什么有种再不离开就要被冻成冰块的奇怪错觉……
等脚步声终于走远,埃兰把自己显露出来。
米耀察觉到了,却移开目光,没看他。
空气安静,南边天空传来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地回荡在宽敞的空间里。
其实“好久不见”这句埃兰听懂了,这是他学过的少量句子中的一个。一个多月真的好久好久,虽然实际上只有三四天而已。
打破沉默的是米耀,他的视线落在文书上,轻声说:“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为什么不看着我了,一眼也没有。
天边雷声翻涌,埃兰的情绪突然变得不好,莫名很想发脾气,虽然理智上他并不该这样。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
米耀没多做解释,撑着桌沿站起来:“这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叫最好的选择。”雷声吵得埃兰烦躁,好像身体里埋了炸药,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如果他再平静一点,就会及时发现言语里的残忍,绝对不会说出口:“还是说,你现在代表的是精灵的立场。”
不是的,我不是要说这个,我这是怎么了,不对劲。
雷声掩盖了克制的抽气声。
回答这个问题的声音也很冷,像是嘲讽,又像是委屈:“阁下又是什么立场?不死生物吗?”
说完,米耀直接转过身去,鼻尖一阵发酸。
酝酿许久的第一道闪电落下,随之而来的惊雷让山脉都跟着摇晃,埃兰眼前泛起淡淡血色,自己的声音也变得陌生。
“你说的没错,人类只能是我的奴隶,精灵最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米耀依然背对着他:“我不是来开玩笑的。完全控制人类,你做不到,但精灵可以,精灵族的强大远超我之前的了解。”
从金字塔回来,米耀只做了两件事就来到了这里。
其中一件,便是找阿珂妮大祭司评估他当前的实力。
距离半神一步之遥。
放在人类中,听着似乎挺厉害,是接近顶级的存在,放在精灵祭司里却还差得多。
他迫切需要更多实力。他已经决定跟在大祭司身边,以最快的速度提升自己。
身后半晌没传来声音。雷声滚滚,米耀咬住下唇,没有回头。他怕回头看一眼,刚下定的决心就会彻底崩塌,或许更怕的是,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
埃兰正忙着运转法力,以阻挡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感觉,试了一会,没有效果,情绪更加烦躁不堪。
他艰难地把自己挪动到傀儡身边的空座椅上,两手支着脑袋,休息了一阵,情绪得到收束,理智慢慢回笼。
他仔细思考了米耀的意思,恢复平静道:“你是说,因为精灵族过于强大,人类的抵抗无论如何会失败,不如不反抗,是这样吗?”
见米耀没说话,埃兰继续说了下去:“就算是这样,只要有一点希望,人类都不会放弃的。互不侵犯的和平可以,但失去自由,被控制什么的,不可能接受的。”
谈话回到原点,绕了一圈,毫无进展。
米耀揉揉泛酸的眼睛,问他:“团长。”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埃兰耳边传来缥缈微弱的呓语。他根本没用多少法力,明明连红字都没跳出来,为什么会有呓语。
他尽量忽略,回答说:“嗯?”
“人类的自由对你而言很重要吧,是最重要的吗?”米耀背对着他问。
“是很重要,不是最重要。”埃兰觉得自己现在状态非常不对劲,直觉让他想要结束谈话。
“复仇更重要?”
“自由更重要。”埃兰站起来,呓语声猛然加大了音量,在一切变得更严重之前,他需要赶紧离开,“看来今晚实在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就这样吧。”
埃兰离开座位,走向夜的黑暗。
自由比复仇重要。
他是要回去复仇的,所以必须先提升自身战力,没有考虑女王给他指引的另一条路。
这是从金字塔出来做的另外一件事——和弥尔茵女王长谈。
在另外一条路上,他将前往弥尔茵的家族,接受训练,成为王选,接受竞争。最终能不能成功要看选票,但女王会将自己的经验无保留地传授给他,如果他喜欢这条路的话。
他当场拒绝。
现在想来,如果在未来要实现人类的自由,这条路似乎可以。
如果这件事真的这么重要,那么他就可以做到。
如果不好二选一,他也可以全选,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想到代价,鼻尖的酸涩快要忍不住了。
凡事都需要代价,制伏曼达拉,拿回记忆,突破位阶,取得话语权。他还实在不够睿智和强大。
在一连串明亮的光芒中,傀儡默默沉入雪山,空旷的场地只留下怔然的米耀,他始终没有鼓起勇气看向那个仓皇的背影。
到了雪山脚下,埃兰开启冥想,不由吃了一惊。
原本完美的巨型结界,此刻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破口,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亮线勉强勾连成一张稀疏的巨网,显然已经失效。
恰逢一道落雷砸下,巨网摇摇晃晃,被劈中的几条亮线同时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