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众多宅邸的三天时间里,埃兰听到不少关于战事的消息,上至厅堂的高谈阔论,下至仆从的窃窃私语,全都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同一条消息被反复诉说——劳里十四撕毁了和谈条款,打算和精灵决一死战,誓不为奴。
王都的热闹喧嚣被按下终止符,唯有街上守备队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光明神庙低低回荡的祈祷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埃兰自认历史课成绩还不错,别说光明帝国近九百年的历史,就算再往前算几个世纪,都不曾有过两方不死不休的情况。
精灵那边甚至没有给出大规模出战的理由,好像连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需要。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无论怎样,他不能给芙蕾雅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帝国,他需要光明的力量,需要净化污秽的光明之力拧成一把剑,直刺邪神心脏。
计划提前,哪怕事态紧绷也要推进下去——下一步,说服光明大团长接受芙蕾雅。
穿过防线不久,头顶掠过一片影子,感知中有五十来人,均乘着飞行坐骑。埃兰追了一阵,在云层的空隙里看到了狮鹫和天空骑士,全副武装,正全速向北方行进。
他记得去年开会的时候,天空大团长还是一副爱搭不理、重在不参与的态度,之前也一直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到了此刻,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么……
感知一直粗略的铺开着,西北方向数里格外,层层叠叠的尸体实在不容忽视,埃兰心惊,防线外不该有如此众多的民众才是,他迟疑片刻,改变了原定路线。
还没看到现场,先感到了不对劲。
他乘坐的骨马速度越来越慢,脚步越来越重,他的身体明显越来越沉,骨马不堪重负,哗啦散了架。
埃兰调整感知精度,仔细搜索异常。
他找到一个位置,拨开泥土,捡起一块几厘米长的黑水晶,水晶中法力充盈,是他从未感知过的魔法。
他大致猜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去年的会议上,他看到过一份废弃的方案。方案说,只要同时控制数千个特殊的水晶,就能圈出一片禁飞和限制法力的区域,可以有效限制会飞且魔法更强大的精灵族。然而,如何维持众多水晶之间错综复杂的连接,这个问题尚未解决。
方案作废的理由很简单,制造禁飞和限制法力的区域,第三骑士团撑开两个结界就行了,个别人用一个结界就够了。
水晶在他手里咔嚓一声碎了,手边滑过一道阴影。
阴影——是杜卡斯么?如果是他的话,未知的法力,复杂的控制和同调问题,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拖着平时两三倍的重量,埃兰往区域的中心走去。地上的积雪渐渐从淡粉色过渡为暗红色,一点白也不剩了。
暗沉的血混合棕褐的泥泞,放眼望去,尽是尸体。
黑色的乌鸦和秃鹫从他脚边掠过,因重力的影响飞得极低,成群结队,仿佛满地流淌的墨迹。
在粗哑响亮的鸣叫声中,孤独的黑色身影沉缓地行走在墨迹之间。
残缺的尸体,破碎的皮甲和金色披风,折断的剑。人类似乎舍弃了沉重的盔甲和盾牌,选择轻装上阵。除了少量光明骑士和天空骑士,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士兵。
余光里有什么闪烁,一片残翅被饥饿的乌鸦嫌弃,撕扯下后胡乱丢弃,美丽的碎光转眼陷进泥淖里。
埃兰晃了晃神,耳边嗡嗡作响。
过了片刻,他才听清,远处传来的是整齐愤怒的呼号。
暗沉的天幕下,金灿灿的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与此同时,五十来个精灵降落在前面的小山丘下。
埃兰登上山丘,用清晰的视线,看着围拢而来的人类举剑,高喊着为了国王、为了光明、为了自由;看着被诱捕进陷阱的精灵镇定自若,优雅地排开阵列,拉满弓弦。
双方尚且隔着遥远的距离,乌鸦秃鹫不为所动,大快朵颐。
天上没有雪,空中也没有,脚下还是没有。
那个雪花从天而降,填满寂寞虚空,沉静铺满大地,那个说着别离开我的夜晚,也已经没有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声,能不能,别打了。
天地在这一刻陷入死寂。
下一秒,群群乌鸦秃鹫拍打着沉重的翅膀四散飞逃,周围空间如同经历黑色暴雨洗礼,短暂的喧哗过后,天地再次寂静,黑色羽毛雪片般纷扬而落。
七零八落的死尸站了起来,捡起附近的武器,拖着残肢和内脏,以扭曲的姿势,缓慢走向自己生前的归属。
最前方的光明之人渐渐看清涌来的尸体洪流,惊愕不已。
“不死生物?”
没时间讨论,没时间等待上级指令,能做的只有——
“愣着干什么,净化!”
纯金光芒向前扫射,最前排的尸体如被切割的稻草一样倒下。
后排的不死者滚动着浑浊的眼球,用无神的视线望向曾经的同伴,加快速度扑了上去。
不死者数量太多,光明骑士人少,净化速度完全跟不上。不死者的潮水加速流动,将上千的人类队伍尽数包裹在内。
不死者夺走活人武器,几个一起抬手抬脚将活人拖离这片区域,除非被彻底净化或者彻底斩碎,否则没什么能阻挡它们的行动。
间或有活人抱着尸体放声痛哭的,被尸体拦腰抱起,扛在肩头带走。
被困的精灵抓住机会离开陷阱区域,甚至带走了同伴的尸体。
这一场拦下了,但并没有让埃兰好受多少。
感知中,同样大型的陷阱还有二十来个,其中有七个正在交战。
他带领着残破不全的队伍,走向下一个战场。
天黑的时候,他走完了第三个战场,自己的队伍增加到先前的数倍,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没来及阻拦的已经结束,新的战场还在形成,而他的法力已经到极限了。
到头来,只是杯水车薪么……
呓语吵得他忍无可忍,他在冥想中落进石滩。
人类和精灵的会议桌上彻夜亮灯,众人议论纷纷,流言如瘟疫一样蔓延向帝国各地和精灵大陆……
魂火在石滩无波无澜地燃烧着,埃兰好似置身于一方广阔的幽蓝湖泊,与现实世界的纷扰隔绝。
魂火清理着分数,也渐渐洗涤干净他心里的沉重。
思绪很冷静。
不死者大军是一个可行的思路。
他可以给自己竖立一个邪恶的形象,让征战的双方知道,再打下去,只会让突然搅局的他坐收渔利。
问题是他的实力还远不足以真的做到这一点。
他法力不到半神,无法对峙已是半神的光明大团长,更别说实力深不见底的精灵祭司。
为今之计,或许只能将自己伪装地更神秘强大,迷惑双方签订停战协议,维持住和平之后,他便可以华丽退场。
该如何伪装?
苦思冥想一阵,他想起上一次在“边境”的时候,有众多的不死生物跟在他身后,而他根本没下令也没耗费任何法力。
或许可以用来给他撑场子。
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找到了“边境”的一处入口,在那里走动了数天。结果不尽如人意。
“边境”太广袤了,几天时间,也不过收集了几百只战斗力非常普通的小兵而已,等找到通往现实位面的出口,又是一连几天过去。
他让这些小兵先等在这里,自己回了石滩。他必需把时间压一压,不然想阻止的事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召唤赛特。
苦苦试了几十次,口袋里的材料都用完了,只得到一个含糊的回应:“忙——”
太不靠谱了简直!
塞特提醒过他,可以去图书馆找个好心的死神帮忙,眼下不得不这么做了。
图书馆的大部分投影好像根本看不到他,能看到他的也只扫上一眼,对他的请求不闻不问。
幸好没骂他的。
投影都很礼貌,或者说很忙,不会浪费任何时间。
埃兰打定主意要调完时间再出去,耐心等待。为了平复不时升起的焦躁,他翻了很多书看。
有两本书他收进了口袋,一本是精灵语和人类通用语对照的辞典,另一本是为人类初学者准备的精灵语入门教材。
“Mae govannen,mellon!”
“你好,朋友!”
发音是怎样呢?音标的部分写的很简略。
Le seron,是勒塞冗昂,还是勒塞忍?
到了第七天,终于有个好心的死神投影愿意搭理他了。
投影埋在包围成巢穴的书籍手稿里,盘腿坐着,拿纸页垫在膝盖上写写画画。
投影停下笔,用黑手套扶着脖子,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仰起头的时候,看到了杵在巢穴外的埃兰。
埃兰咳嗽一声,说出他已经重复过许多遍的话:“请问可不可以帮个忙,调节下我在这里和外界的时间比例。”
挡着他的书籍纷纷退到两侧,给他让开一条路,埃兰心头一喜,赶紧走了过去。
投影保持着仰头的怪姿势,说出了他的要求:“讲个故事,书里没写过的,能让人感到幸福的故事。”
刚冒出头的喜悦立马缩了回去。
讲故事?这可太难了。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老师让写日记,每天要写两篇,简直能要他的命。
还没来得及想要不要答应,一个沙漏虚虚飘在了投影的肩头。这个埃兰见多了,是一分钟那种倒计时。
居然还有时间限制!
机不可失,埃兰随便抓住脑子里闪过的想法,随口开了个头:“很久以前。不是。清晨天快亮的时候。嗯,小鸟对土里的种子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