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小鹰变成了翱翔天际的大家伙,埃兰的个子猛窜了一截,但他内心深处的激情和梦想,反而渐渐缩小枯萎了,木剑被锁在“宝箱”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上午,如果练习弓术,脱靶是常有的事;如果学习格斗,他只摆出动作敷衍了事;剑术,完全不想练……唯有在骑术上颇有天赋,得几句赞扬。
下午,文法、算术、历史、音乐……门门功课让他昏昏欲睡、眼皮打架,就别提什么成绩了。
今天,又是一周之中最让他不耐烦的历史课。他用下巴壳撑着桌子,盘算着下课的时间,一面偷偷看桌子对面的索莱妮。
那个专注认真,拿着羽毛笔刷刷书写的,真是他亲妹妹?他们长得挺像,家传的灰发灰眸,可在学习这件事上怎么相差这么大……
清亮的鸣叫声打断了漫无边际的思绪,埃兰精神一震,立刻回头,他的鹰划过庭院上空,落在窗台上。
专程到家里上课的女老师停下诵读,合上书本,课程时间差不多了,这只鹰是个准时的,这是她总结出来的经验。
“老师再见。”埃兰迫不及待冲出书房,跑下塔楼,迎接一天中仅有的快乐时光——遛鹰。
女老师收好书本,站起身,见索莱妮依然低头书写,又坐下来,准备再陪她一会。
女孩微抬头:“您请回吧,我自己坐一会儿就好。”
女老师笑笑:“好的,如果有什么问题先记下来,下周我来了再解答。”
这话是想提示她,不要再像几天前那样往神庙发信了。她正在神庙的学校上课呢,伯爵家的信件一封封发过来,她不确定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只能当场拆信,影响了课堂秩序。
索莱妮说好的,翻过一页,继续看书。
几分钟后,庭院隐约传来一声哀嚎,索莱妮又翻过一页,嘴里说了声笨蛋哥哥。
马厩里的埃兰不情不愿地松开马,跟着管家去往小会客厅,遛鹰是遛不成了。
小会客厅内,一个纯白披风的守护骑士正等着他。
管家、女仆们退了出去,门咔嗒一声关上,室内就剩下他们两人。
骑士站起来:“你好,埃兰少爷。我是第三骑士团分团长,让·约克,我们见过的。”
见过吗?深红色的头发,锋利的眉眼,加上苍白到近乎病态的神色——“抱歉,我好像没见过你。”
分团长示意埃兰坐在他对面,自己也坐下:“一年前,在马戏团,当时我们戴着头盔,你没有看到我们的脸。不过,我看到你了,你的位子在最前排。”
马戏团!这个词让埃兰的神经立刻绷紧,脊背不自觉挺直:“哦哦,你醒了啊,其他人呢?”
“性命无忧。”说着撇过头轻咳了一阵,“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你还记得那个在空中抛水晶球的孩子吗?”
心脏狂跳的声音震耳欲聋:“他怎么了?”
“我们在找他。你看看这个。”分团长拿出一个花纹精美的银色圆片放在手心,虚幻的光从手掌上摊开,光芒之中画面飞转。
视角来自某个正在挨打的倒霉蛋,画面中两只拳头交替砸下,拳头看着不大,但力度绝不小。倒霉蛋抡起酒瓶想要反抗,酒瓶瞬间被击碎,之后,更快更猛的拳头暴雨般落下。
拳头的间隙,一个短暂的画面,埃兰看到了他绝不会认错的脸。
“你当时离舞台很近,怎么样,护符显示的人是那个孩子吗?”分团长问,见埃兰目不转睛,以为他没看清楚,又把画面重复放了几遍。
埃兰看看画面,又看看骑士:“这是,这是人在快死的时候激发的那种护符?”
他听说过这种护符,虽然起不到实质性的保护作用,但能感知佩戴者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会将当时发生的情况记录下来。
对于那种身价不菲但随时可能暴毙的人来说,这种护符十分必要。当然,护符只有守护神的忠实信徒才能激活。
狂风暴雨在埃兰心中呼啸。这么说,米耀把这人打死了,神庙派骑士团来捉他归案?
“不是他,一点也不像,你们找错人了。”埃兰连连摇头,坚决否认。他不会撒谎,说完脸上立刻烫得要命。
分团长缓缓叹了一口气,扶了扶额:“好吧,没关系。”
本来,要是埃兰能确认的话,他会立刻动身找人;如果不能确认,任务优先级降低,他先养好身子再出发。他才从昏迷中醒来不到半个月,连马都骑不稳。
分团长收起护符,起身准备离开:“谢谢你。不管怎么样,我之后都会亲自去确认一下的。”
什么!亲自,确认一下!
眼看分团长拉开了门,埃兰赶紧喊住他:“带我一起去,我能帮忙认人。”他心里说的却是,一定要想办法通知米耀,让他赶紧跑路。
分团长顿住脚步。见过那孩子的,六个骑士就醒了他一个。拍卖会上的贵族就不要想了,就算知道名字,也没有理由拜访。眼下,当真只有这个普罗城的小少爷可以帮忙找人。
“画面里的地方远在天空行省,你真的想去吗?”分团长忧虑,伯爵和夫人可能不会同意。
“我要去的。”天涯海角也要去。
“不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要征得父母同意,知道吗?”分团长拍拍埃兰的肩膀,“三个月后,我路过你家的时候再来问你。”
三个月。
埃兰为了说服父母去天空行省“旅行”,一改往日做派,勤学苦练。手上磨出了茧子,身上带了伤,连最枯燥的历史都能大段背诵。
然而天空行省太过遥远,一去一回最快也要三个月,父母俱是不同意。
眼看着三月之期将近,埃兰没法子,大哭一场之后居然病了。折腾一番,母亲终于心软放行,埃兰这才好起来。
分团长带着另外一个骑士来到他家,埃兰家里给他安排了二十个护卫和一打女仆,埃兰坚决推掉,最后只留下包括林卡在内的十二人。
林卡在森林里让埃兰跑了一次,誓要一雪前耻,把小少爷牢牢看紧,面色凝重得能滴水。
由于马车会严重影响速度,埃兰坚决不坐。好在他骑马的水平有目共睹,母亲最终还是同意他骑行上路。
在普罗城北门和家人道别后,埃兰一声口哨,傻鹰熟练地落在手腕上。他一马当先,跑在队伍最前面。
天空行省,厉特城。
这座小城背靠厉特山脉主峰,只有一座城门,主路从城门直直通往当地的地标建筑——冒险者公会。
公会对面,是厉特城最有特色、生意最好的酒馆。
各地来的冒险者从公会出来,被酒香蛊惑,双腿不自觉跟着前面的人进入酒馆。大厅看上去人满为患,但只要脸皮够厚,挤一挤总能有个位置搁置屁股。
年近四十、心宽体胖的法拉太太,胳膊肘支在高高的柜台上,和顾客高声交谈,不时仰头哈哈大笑。
她用胖胖的手指端起蜂蜜酒,美滋滋咂上一口,酒杯倒映着她天生红扑扑的脸蛋,此刻又泛起一层红润的光泽。
她的余光瞥向对侧的楼梯,一眨眼,她收留的那个男孩蝴蝶一样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前段时间,店里新上了一批烈酒,每到夜间打架闹事的人便多了起来。她估摸着想请几个打手,又想到那孩子长得太好看,得学点本事保护自己,于是一个人也没请,遇到斗殴她就假装啼哭。
次数多了,那孩子果然出手了。一开始米耀只帮忙拉架,后来见没效果,慢慢不客气了,打起来比谁都凶,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后来,冒险家公会的告示多出这么一条:
“外乡人,切不可在对面的酒馆闹事!”
好奇的外乡人纷纷打听,得知闹事的后果极其严重可怕。现在,就算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酒鬼,都会互相扶着出了酒馆再动手,省却法拉太太不少烦恼。
对侧的楼梯通往二楼的客房,楼梯一路往上,直达屋顶。
屋顶平整宽阔,横七竖八地搭着几排木架,木架上晒着些床单和挂毯。米耀坐在屋顶的边沿,仰头望着星空。
天空行省不愧叫这个名字,头顶的空间无限高远,几乎夜夜星空璀璨。对比之下,王都的夜空是多么低沉黯淡。
离开森林后,他在王都停留过一阵,出入各种公共场所,酒馆、公会、神庙、集市,收到的消息五花八门。
只有个别人提到的线索暂且不管,如果不同的人提到同样的消息,他就会认真起来,仔细考察。
三个魔法师提起,“水神之泪”下方的宫殿通向精灵的家园。
进一步打听,得知“水神之泪”是湖泊的名字,位于王都西北方向。在湖底游了几个大圈后,找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破宝箱。
很快他就打听到了第二个“水神之泪”的位置,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不同打扮和口音的人,都喜欢说自己家乡的湖泊是真正的“水神之泪”,有两个人还差点为此打起来。
于是这条线索断了,除非他知道真正的“水神之泪”在哪,他不可能把天底下所有的湖都调查一遍。
第二条线索来自学者,出自四个不同的人口中,据说《秘密的贤者之书》里有传送到精灵聚落的入口。
他让学者把“秘密的贤者之书”这几个单词写给他,把王都藏书塔的每个房间细细看了一圈,最后确认,没一本书的名字是这个。
也是,都说是秘密的书了,怎么可能堂而皇之的把书名写出来呢?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被提及次数最多的一条线索,来自一首古老的歌谣,南方来的吟游诗人有一半都知道它,还有个诗人自己谱了曲,弹着鲁特琴唱给他听:
“当静谧的修普诺丝星座,闪烁在天顶的云间,
星辰点缀成七瓣睡莲,洒下点点微寒,
那个时候,精灵降落在人间至高之处——圣洁的厉特雪山。”
诗人说,修普诺丝是传说中古神的名字,世人早已遗忘她的星座由哪几颗星星组成。不过,厉特雪山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天空行省。
和“水神之泪”、“秘密的贤者之书”等等虚无缥缈的说法不同,米耀几乎可以断定这首歌谣里说的是真的。
他至今为止只见过一个同族,一个看上去已经成年的女性精灵,被关在马戏团的笼子里,只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
她说她意外晕倒以后,醒来却到了一座极高的山顶,到处都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