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姑娘猛地惊醒,默默从坑底爬出来,悄悄走到洞穴唯一余着微光的地方,紧挨着余负冰。
这个人身上分明冷冰冰的,却奇异地能在这种时候抚慰不安的灵魂。
明月姑娘把昏睡梦中的故事讲给他们听,空荡的石洞间回音缈缈,平添吊诡凄凉。
“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是不是意味着我一开始就踩进了梦中?”
她小声询问着余负冰,想从她这里寻求答案。
但她得不到答案,因为余负冰不在乎这座山上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故事,埋葬过多少沉痛的过往,她不在乎。
余姑娘的时间很少很少,她见到艳阳高照的日子太短了,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暗无天日的尸骨堆上。
明月姑娘在等回答,李衍的呼吸声轻轻的,也静静等着,只等到了死寂。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沉重或是如释重负都没有,他心想,果然如此……算了,还是好好养精蓄锐睡一觉吧。
偏偏在这时地动山摇,石壁洞穴一齐晃动,以剑炉下几柄残剑为中心的震动,向周遭扩散余波。
“地动了?”
李衍悄悄移到余负冰身侧,思忖后道:“该不会是铜山之主输不起吧?”
“谁输不起了!”易遐观的声音从出口传来,放弃了眯眯眼,他道:“剑炉要塌了你说我输不起?不是我输不起,要怪就怪那个姐姐!”
他指着明月姑娘,言辞间说是责怪,反而更像是亲昵的调侃。
一霎时,剑炉内黑色虚影万千,衣衫摩挲的声响外,如破旧风箱一样嘶哑。
“贪婪之人必承贪婪之罪。”
易遐观捏着眉毛很头疼的模样,剑炉深渊爬出的白骨在他脚下蜿蜒成小丘,一只骷髅头盖骨的上下颌碰撞,嘎吱嘎吱使人牙酸。
“我们的……养分!”
“她可不是你们的养分,更不是什么贪婪的人,是咱们从没遇见的好人!”
易遐观转了个身,背对着幽暗的洞穴,抬脚踩碎了这块胡说八道的骨头,扭头笑眯眯对那三人说:“你们看到了,我才不是输不起的人!现在剑没有了,没什么事你们走吧。”
这惊悚的一幕吓得明月姑娘脸色发白,得到可以离开的指令后当然拔腿就跑。
易遐观的背后天光尚薄,一夜将尽未尽,不知几时风雨又凄凄。薄薄的青雾笼着稀薄的天色,恰是黎明前至暗时刻。
迎面兜来一阵凉风,她脚步又疾,风雨压得她脏腑有些闷,于是她驻足缓了缓。
回头时候,就见李衍正撑伞,他上山时用来当拐杖的伞总算有了用处。伞面微倾,山雨濛濛,衣衫脏了一半,好不狼狈,他却微微笑着。
明月姑娘都没来得及腹诽,隔着伞隙,她望见了易遐观的背影,刚才光影幢幢,她没看清楚,这个小山主似乎比李衍还要狼狈。
“那啥,那个故事是真的吗?”明月姑娘不大忍心问。
“当然不是。”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而后转身,无所谓环臂抱胸,露出讥讽的笑意,“这位姐姐怎么这么蠢?当然是假的!”
真实的故事是什么?他不想说,因为说了好像是在示弱,他要用故事来求别人可怜他吗?那也太可怜了。
“那梦中虚幻是真的。”明月姑娘笃定道。
“故事半真半假,那老头苦心孤诣一辈子,就想着铸剑,铸一把绝世名剑,不惜用人魂为剑赋灵。虎毒尚且不食子,偏他觉得,至亲血肉化作剑灵跟能与他心意相通,供他驱使,所以从小就将剑尸花喂给他儿子,只等儿子长得比剑高的时候,投他入剑炉铸剑。”
易遐观摊摊手,“他成功了,其他弟子也开始效仿以人殉剑,于是山中人差不多死绝了。”
“化作剑灵的儿子和山中怨鬼结合,有了强大力量后,反过来杀了他,并继承了他的位子,以及这满山的怨气。”
“怨气以剑为饵,以人为食。之后所有求剑之人,都要在火海边做出抉择,有的选择了推别人殉剑,有的以为那是幻象考验,选了自己跳进去。这两种人都成了剑炉的饵食。”
“所以姐姐啊,你要是乖乖按照幻象来,也就是变作一堆白骨而已,谁让你没有呢,所以我们这些烈火焚烧的怨鬼才生气啊,要气死了,气得想把铜山给平了!”
他皱紧了鼻头,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他们。
目睹了一切的蜉蝣李不寻心道:虽然“那老头”“他儿子”听起来就不太像故事,但你怎么自己主动暴露了!
他忽生感慨,人生于世,果然各有各自的劫难要渡。
易遐观区区一个剑灵,和铜山剑炉气脉相连,偏偏剑炉属至阳,投火而死之人的怨恨属至阴。
凡求剑之人皆遇幻象,无非舍人舍己,无论舍谁,都在助长这团怨恨。
无可解的困境,岂料还能遇上会骂的,骂得他们悲愤又自怜,怨恨更深了,才致使阴阳失调。
李不寻看透了易遐观、怨气和铜山剑炉的关系,心下不免鄙夷。这眯眯眼看着怪强大的,人家不过没推你下火海,顺带帮你骂了你老子你就不怎么怨了,脚踩同类怨鬼骷髅,根本外强中干的玻璃剑!
但要是易遐观随铜山剑炉一起坍塌,恐怕不会有后世山鬼易遐观,他身为旁观者,要看的无非这些消散在历史扉页的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