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摇晃中,塞勒根本无法站起,甚至连冰面都无法稳定反射,镜面人也只能在冰上勉力维持状态。
一个一个画面连续浮现,塞勒终于难以置信地认清……那些画面中的小孩子,竟然是自己!
只是那样子太过陌生。
接二连三的撞击继续发生,冰墙之上,像定帧动画一般,流水似的,翻过一页一页泛黄书角的简笔画。最终,无数片段汇集成了一小段一小段动画。
那是一个小孩子,孤独地待在阁楼里,捣鼓着瓶瓶罐罐,用抓来的昆虫与树叶在玻璃板上观察着什么。
“……”塞勒感觉自己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自己,确定无疑。
人们总说孩子记不住三岁之前的东西,但事实是,从你选择忘记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几岁的记忆,都会被你丢进浑浊的暗海,被思绪的洪流所淹没。
而这一刻,那些被疏漏的幼时记忆,就像一只被困许久的困兽,就算被放出来也迟疑着、缓慢而残缺地滑进脑海。
想起来了。
即使陌生,即使只有零星片段,她也想起来了。
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对塞勒来说,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变成翻版赛蒙之前,她的兴趣并不在什么运动上,相反的,她甚至有些自闭。她不喜欢芭比娃娃,不喜欢跟人接触,她不喜欢的东西有很多,喜欢的却很少。
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从花园里抓一些昆虫、摘各种树叶,但跟小男孩喜欢抓虫子玩并不同,她只是喜欢拿回家钻到阁楼里,用她能够接触到的所有液体浸泡,并观察反应。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天。
除此之外,也许就是发呆,怔怔出神,像在思索着什么。
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
在他人眼里既不像寻常的女孩,也不像男孩。
从塞勒有意识起,她似乎就是个让人忧心的孩子。尽管父母发现了她的喜好,并会帮她准备一些液体瓶罐,给她买书,但时不时的,幼小的塞勒总会发现,父母会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尽管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只是担心这个孩子以后到底会怎么样。
后来上学了,塞勒依旧不怎么喜欢大部分的课程和活动,只有一门化学启蒙,她乐意上。也因此,她开始严重偏科。
但学校毕竟是学校,再怎么人性化,也有规矩。在数次发现她在其他课程上,偷偷看化学书籍甚至鼓捣化学实验之后,学校老师请来了塞勒的父母。
每当那时,父母又会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用一种她无比熟悉的担忧眼神。
那个眼神伴随了她好几年。
虽然化学老师对她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说她绝顶聪明,是个天才。小小年纪就能掌握堪比大学的反应量知识储备。
但学校里除了化学启蒙老师之外,应该很难有其他老师能喜欢她。
因为她的性格太孤僻了。
太古怪了。
或者说,她对所有事都太漠然了。
她像一个天生淡漠的化学机器人。
所有遇见她的人,都渐渐觉得这孩子心太硬,没有感情。
但他们错了,有着卓越观察力的她,其实异乎寻常敏感。
她会观察身边一切人的反应,如同观察每一次化学实验。她在乎他们的言辞、眼神和感受,不亚于在乎实验结果。
正如实验配比需要精确到一厘一克,每一个落到她身上的注意,都在那个名为人生的实验中,不断给她增添精确无比的压力。
终于有一天,在七岁那年生日前夕,她发现同样严重偏科的弟弟赛蒙因参加校际运动会,为学校取得奖牌从而获得了全校赞赏之后……化学实验发生了质变,塞勒忽然开始难以遏制地羡慕起来。
太想要了,那些赞许,那些认同,那些接纳。
赛蒙并没有因为偏科而受到苛待……为什么?
明明他们该是一样的。
她日夜不停叩问自己。
最后,她得出结论——是因为赛蒙偏科的是体育,而大家似乎喜欢体育好的人。
好,没问题,她可以开始练习。
因为赛蒙性格开朗,而大家似乎喜欢开朗的人。
好,没问题,那她可以学着开朗。
因为赛蒙勇敢爱冒险,所以会受到重视。
好,没问题,那她也可以。
因为赛蒙……
好,没问题。
从那时起,在一天一天的观察中,塞勒逐渐开始陷入一种“因为这样做,就会得到认可”的模式。
至于她所拥有的一些东西?她渐渐开始觉得,不重要了。
甚至,她想把那些东西,藏起来。
因为大家不喜欢不认可,所以就需要藏起来。
她开始给自己设立第一个目标,向赛蒙看齐。
于是赛蒙做什么,她也要做什么。
赛蒙锻炼她也锻炼。
赛蒙交朋友她也交。
……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一点一点,逐渐改变的呢?
也许就在日常中,在每一个起心动念的瞬间。
她是真的有心改变,也是真的很卖力。卖力到几乎重塑了一个自己。
尽管她并不那么擅长,尽管每一步都很艰难。
而她也确实得到了想要的跟赛蒙类似的赞赏。
来自学校的,来自朋友的,来自父亲母亲的。
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她学会不断通过外界的反馈来调整自己。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版本,最像赛蒙的版本,最被大家喜欢的版本,最被他人认可的版本。
而这一切,终于在赛蒙去世之后,让她变成了一个合格的赛蒙替代品……
也变成一个合格的人格模拟器……
而那些她曾经丢弃的,一些重要的东西,早化作缕缕青烟埋葬在了滚滚红尘中。
“想起来了吗?”
星星重新燃起,问她,“为什么你会回答不上来‘你是谁’这个问题?”
“我……”塞勒几乎说不出话来。
“因为你忘了。”星星说,“你从没打心眼里认可过自己,塞勒。你所有的自我定义都来源于外界认同。所以才会不知道,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