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间依旧清静,一墙之隔的青石板路上,有几个下人路过。
也不知他们手头上的差事是不是都干完了,反正行至万顷苑附近,皆是十分默契地放慢脚步,一群人叽叽咕咕闲谈起什么……
“我听说,京城寻春楼昨夜出事了,死了好多人。”
“真的?难怪我昨夜见远处有些火光,烧成这样!”
“寻春楼里,不是还有个戏子李亭序吗,听说,和李氏那个二公子是同一个人。”下人说着,还有意压低嗓音。
“坊间都爱说李二公子与咱家大公子有些什么……他们不会真是在青楼相识的吧?”
“大公子平时不常出门,一进京必定去那寻春楼……要我说……”
“你怎么还敢说!当心主子揍你!”
“大公子这会儿定不在此处,无事的。”下人说着,还不忘指向不远处万顷苑的院门,“大公子要是在,这儿现在可都是守卫,哪里有我们靠近的份?”
“也是……继续说,继续说。”几个人说着,凑得更近些。
“他们是怎么决裂的?听说大公子也许久未再见李亭序了。”
“还能是什么?你们有所不知,李二每次参加世家大会,都戴面具。今年夏天,世家大会,曹大公子败给李二,扯了人家面具,一看,正是陪了自己许久的知交李亭序。被骗了感情,自然气愤……”
“你是这么定义知交的?”
“这李二公子为什么要骗大公子呢?他明明也不为李氏效力。”
“情趣吧……这二人,定有一方痴情,才拉扯至此。”
倏然,听得吱呀一声,李希胤自阁楼推窗探出半身:“听你们议论,许是知道曹大公子去处,他人呢?方才接我入府,就不告而别。”
霎时,下人们脸都绿了。
明明没人认得李希胤生得什么模样,却在那一刹,都知是此人。
初听不识人,一见,绝不会看错,那独一份的气质。
眉目舒缓,俯视时有些轻佻之意,却更附有锐气,就这么坐于阁楼上。
下人们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曹大公子疯了!
方才还说二人再不来往!如今寻春楼一出事,曹大公子毫不犹豫抱得美人归,只怕是什么生分的话都不会讲了,誓要为了美人赴汤蹈火。
而且,所谓美人,还是他们正面交锋时,谁都惹不起的李二公子……
曹栎的算盘打得真响啊。
李希胤轻蔑一笑,抬手间就合上窗扇,任由外头自相惊扰。
-
咚一声。
曹栎跪地。
他膝间砸出的声响回荡舟济堂内,这一幕,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曹欲仁,你真是疯了!寻春楼不过一场火,你就私自把李氏之人带回府内,荒唐至极!”曹家主呵斥道,已是气得挥起的手都在颤抖。
曹栎直着身子,跪在家主身前。
家主身后,还有六个阖眼养神的长老。他们是现任曹家主的一众叔父、伯父,时刻左右着家主的决策。虽时常一言不发,却有本事压着曹氏这艘巨鹢行过如此数十年。
见曹栎没有悔改之意,曹家主愤道:“如今形势何其严峻!西北,鬼族肆虐千里,霍乱边疆;朝中,衷秦王妄图扶持新势力,陷我们于不利。如此紧要关头,你竟耽于此事!!”
曹栎缄默。
曹家主振臂一挥:“立刻把人送走!”
曹栎这下却答得极快:“李家主已知晓此事,正在从江南赶来的路上。”
“你!”此话一出,曹家主气得不轻。
他也明白,曹栎如今二十有四,早已到了血气方刚之时。
可他实在无法正视这样像个人的曹栎。
曹家主膝下育有两子,曹栎是他的长子,是他辛辛苦苦培养了许多年的下任家主。
次子曹越,自幼疯疯癫癫,如今十七岁,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曹氏众长老看不上曹二公子,更看不上他庶出的身份,如此一来,曹氏对曹大公子曹栎的培养更重了一分。
曹家主如何都想不到,素来俯首听命、长跪不起的长子,会第一次忤逆他。
还是因为和李氏的人纠缠不清。
…
堂中极静,连长老们渐缓的呼吸声都清晰起来。
曹家主不曾回头,也感受到了身后长老们的视线,有些焦灼于原地,身冒冷汗。
这些长老的眼神过于阴森,直勾勾的不似活人。
他也曾有意给曹栎婚配,但那时候被众长老拦着。这两年,曹栎又闹出什么断袖之癖。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只怕也是憋坏了导致。
可无论曹氏如何以规训压着曹栎,都抑制不了他这色令智昏的样子。今日,甚而能为了接那个甘为戏子的李二公子,从守卫眼皮子底下消失!
“继续跪着,跪到子时,跪满四个时辰,才可起身。”
听闻今日不用彻夜长跪,也不知曹栎是否真心,他确是微微抬头,看向父亲。
曹家主不愿与大公子对视,生硬地转开视线,继续道:“朝廷委任你出关,今夜好好歇息,明日整顿后便要御剑出发了。”
“到时你把李二公子送回京中。”
曹家主言罢,神色凝重,似是怕被谁察觉到他的情绪,随即背过手,转身离开舟济堂。
很快,周遭空无一人,逐渐归于沉寂,只剩下悄然蔓延入堂的夜色。
曹栎依旧长跪不起,身影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格外孤寂。
檐外大雪纷飞,堂中,他身旁连一个关心陪伴之人都没有。
……
子时,氶园内荡起三声长钟。
他踉踉跄跄起身,膝下酸痛,面上却仿若无事发生,一紧氅衣便走入大雪中。
那是第一次,万顷苑入夜后有灯火摇曳,而无需他亲自点灯,为居所增添一份生气。
他差点忘了,自己今日带人回府……
推门而入,感受到那陌生的暖意之时,曹栎也不知是怎么地,瞬而泄了力。
腿一软,直直栽进李希胤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