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彻,你是想溺死么?快起来!别死在我眼前,看着烦人。”
耳畔细密的蜂鸣在嘶吼,他猛地从水中起身,往空无一人的屋内看去,眼眶被温水刺激,一圈泛红。
裴之彻喘着气,视线不死心地在屋里头寸寸扫过,试图看见那么一点被藏起来的衣角。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冷笑,他无力地蜷起身子,手在肩上无意识抓握,直到挠破皮肉,在那道疤痕上添上几道极浅的血痕。
整夜不眠。
可等回到人前,裴之彻又变回那副嬉笑怒骂、漫不经心的样子。
连秋生冬藏都没有发觉,他身上那大大小小的、被自己抓出来或者拿匕首划开的伤口。
只有痛,才能让他不那么疼,才能稍稍感觉自己还活着。
04.
娘娘离开后的第一十四日。
裴之彻将自己折腾到发热,跟那晚上差不多,伤口发炎,长时间不眠不休,是个人都扛不住。他烧得意识模糊,跟在热水里滚过,没什么两样。
他没让冬藏给他诊看,只自己随口吃了些药,而后避开所有人,去了那个村子的小破屋外。
靠着那门静坐许久。
裴之彻在屋里头翻到过程素朝之前的东西,那些东西连同宫中她用过的一切,全部烧了个干净,将灰埋在了她坟下。
他觉着,自己也该在那堆东西里头,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陪她在那个冰冷的棺木之中长眠。
可那一日他还不能死,罪魁祸首都没有付出代价,他不敢死。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却在害怕,害怕自己这种恶人只配下地狱,连去奈何桥上见她一面,都没有资格。
他这种人居然在希冀着,下辈子这种无比荒谬的话。
世人口中的恶鬼若生眷恋,可否得到赎罪的机会,重新做回凡人呢?
裴之彻披发行过街巷,发冠似乎落在屋子里了。
行人见着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纷纷避退。可他满不在乎,直到余光瞥见一个摆摊的老婆婆,见那摆在上面的小玩意儿,他才停步驻足,堪堪收拾了下自己。
老婆婆见他冲着自己而来,原本想跑开的心思在看见他的神色时,心生不忍,终究没走,停下来想看他到底所谓何事。
裴之彻像是抓起最后一根稻草般抓起其中一根千结绳,看向她,连声恳切道:“求您教我,我想、我想给一个很重要的人亲手编一个,可以么?”
“求”这一字,对早就大权在握的裴之彻来说,怕是只有旁人来求他的时候。
上了年纪的阿婆看他,微微眯起眼来,他衣着不凡,可瞧着人却不大好。
心下便隐隐有了猜测,阿婆开口问:“这位大人,您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裴之彻愣了一下,垂下眼帘,沉默许久,久到以为他不会说出缘由来时,他轻声道,“我夫人在数日之前,不慎……我想替她求一个平安,盼她投胎转世后,生世无忧无灾,可否?”
“这……千结绳阿婆能教您如何编,但这投胎转世的,您还是去敬福寺问问。”阿婆叹道,心想也是个可怜人。
05.
有人说,恶人若是做够了一千件善事,便能得到宽恕,洗净身上诸般罪孽。
娘娘离开的第三十日,绾春出宫了,她带着娘娘与她一起种在院子里的岁荼,为数不多没被一把火烧去的遗物,离开了都城。
两个月过后,裴之彻安排好一切,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没人知晓他去了哪里,连秋生冬藏也不过只是知晓他还活着,仅此而已。
裴之彻花了一年时间行遍大江南北,试图赎清他身上罪孽。现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阿叔,你要离开了么?”穿着粗布裳的半大小姑娘叫住步履匆匆的人,然后拿出自己攒起来的铜板递给他,“多亏了裴阿叔,不然哥哥的病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已经可以自己赚钱了,这些还给阿叔。”
“我不用这些钱,你自己拿着吧。”裴之彻将那钱袋子重新挂回小姑娘的腰上。
若是有熟知他的人在身旁看着,便会觉得,他有些不像自己,反而更像是程素朝。
可他释怀了么?没有。
原来自己可以轻易便放下一切,也能在仇敌的刺杀之下活得好好的。
那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答应她呢?如果答应下来,他们是不是早就隐居在某个僻静村落里悠闲度日?
至少,她会开心许多。
娘娘见了眼前的小姑娘会摆出什么神情来呢?
裴之彻忽地蹲下,脸上勾起一个僵硬而不自然的笑,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然不大会笑了。
他郑重道:“我只是帮你渡过了第一关,往后人生还长着,要好好地活下去,明白么?”
人命如草芥么?似乎不然,一无所有的人也能彼此依靠,成为对方心中最无可比拟的存在。这些似乎都比那些冷冰冰的钱权来得可贵。
裴之彻长叹一声,起身毫不留念地离开。
可刚刚迈出几步,小姑娘又开口道:“阿叔你也要过得好好的,我和哥哥会努力好好活着的,以后也要成为和裴阿叔一样的好人!好人长命百岁,气死那些大坏蛋!”
童言童语落在耳畔,如重锤砸下,他脚步蓦然一顿,没回头,却迟迟迈不开下一步。
——“诶呀,掌印大人你怎么能咒自己?长命百岁,掌印大人往后肯定是长命百岁!”
——“掌印大人洪福齐天,肯定要比我活得久,不用那么悲观嘛。”
——“凡人也好,恶鬼也罢,我便献丑,给大人求一个‘长命百岁,岁岁无忧’吧。”
裴之彻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出口,快步走远了。
手腕上的那根红绳带着有些久了,缓慢褪色,早已不复最开始那抹如火的赤红。
他递了一封信给冬藏,秘而不宣回了都城,但没进城,而是在小破屋坐了一阵,便直奔北面的那座矮山。
身上的罪孽赎尽,他也该去找她了。
天还未亮,裴之彻站在碑前,借着火折子凝望身前的碑文。
他起先是不敢来的,石碑上的字是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他从未觉得自己拿刀的手能抖成那样。
他拿出怀里的那瓷瓶,是当年从那些人手中搜出来的,没有解药,若是最开始没能靠催吐将这毒逼出来,只有一死。
他闭了闭眼,而后仰头饮尽。
裴之彻靠着石碑坐下,将额头贴上去,以手指慢慢抚过,碑石是那般冰冷,寒意透骨,丝丝缕缕地扎进皮肉。
他恍惚又想起她那双澄亮的眸子、或悲或喜的神态,手上触着一片冰冷,和她离开那日一模一样。
“娘娘……程素朝,你走得那般快,可有记得等一等这个十恶不赦的裴之彻呢……”
他仰着头,视线模糊间山前升起清晨和煦的第一缕晨光。裴之彻伸手去接这道光,右眼眼角落下一滴泪,模糊了那颗泛红的泪痣。
“娘娘,奴来见您了。”
四地寂静,连风也轻柔。
他悲泣的脸上勉强拼凑起一丝笑意,双唇一张一合:“程素朝,等一等我,等一等裴之彻,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