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朝将眼前新来的人左看右看，确认自己不曾见过后，心底的困惑更深。
这已经是这个月换掉的第几个人了？谢煜不是没有人手么？
那人正要报上自己的名字，程素朝摇了摇头：“不必了，没个几日，你大抵也是要走的，就不用记名字了。”
她要找个时间去跟谢煜说说，让他不用再费心思了。不然传出去，岂不要说太后为人苛刻，在她手底下做事不过几日就会被打发走。
可她压根没跟这些人见过几面啊。
程素朝按照惯例让绾春带着这人去熟悉下路，哪料眼前这人噗通一声跪下：“求娘娘救救奴才的性命！”
绾春闻言，脸色大变，呵斥一声：“说什么胡话！快些退下！”
程素朝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听完这番话，又见绾春的反应，越发觉得事有蹊跷，将人留下来，打算问个清楚。
“你先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神情惊惧，慌慌张张道：“与奴才一同进宫的那些人全都死了，奴才不想死，太后娘娘心善，救救奴才吧！”
“死……死了？”程素朝愕然，但看向一旁神情未有变化的绾春，心忽地沉了下去。
“奴才们是陛下选好的，来服侍娘娘的下人，从来没有对太后娘娘您有过一丝僭越的想法，只是想讨个生。可是不知为何，总是待不了几日就会悄无声息地失踪。”
“服侍？你们不是……”
程素朝仔细咀嚼了这两个字，忽然想明白关窍，谢煜将人送进来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她看向绾春：“你是清楚他们为何失踪的？”
“娘娘，这……您不必放在心上。”绾春言辞闪烁，必然知晓内情。
可她会为了谁遮掩？
程素朝愣愣地问：“是裴之彻么？”
绾春低下头，沉默不语。
有多少个人？光她能回忆得上来相貌的就有不下十个人了吧……
她攥紧了手，仍旧难以置信。窗外正是春日明媚的好时节，可谁能知这样的日子因她而害死了十几个人。若今日没有这么一出，她甚至还被蒙在鼓里。
程素朝将跪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思来想去，还是该将人送出宫，可宫外有谁能在裴之彻动了杀心的前提下护住人呢？
沈砚山——
“摆驾，去天一阁。”
天一阁乃是皇室的藏书阁，近段时间以来沈砚山与几位辅臣皆在其中编纂新律。
谢煜也在阁中。
见程素朝过来的那一刻，他脸上瞬间挂起笑，忙不迭地迎了过去，却在看见她身后跟着的人时，猛地停步。
他敛了笑，招呼着其他人出去，阁中最后只余四人。
碍于沈砚山在场，他低声道了句：“抱歉，母后，朕不该行此荒唐之举。”
“不，本宫今日来并不是特意向陛下讨一个交代的，此事稍后再议。”程素朝视线略过谢煜，对沈砚山问道，“不知首辅大人可愿暂且将这人收入府中，当个杂役仆从？只要暂避这段时间的风头，便不会有事了。”
沈砚山顺着她的这句话看过去，思忖片刻才点了点头：“可。只不过——”
“本宫会处理好裴掌印那边的问题，首辅不必担心。”
“臣明白了。”沈砚山笑着，微微颔首。
程素朝将人交给沈砚山，而后才正眼瞧了瞧谢煜，开口：“那陛下便陪本宫走一趟，散散心，说些体己话，可否？”
“一切都听母后的吩咐。”谢煜听着她冷淡的语气，懊恼般地垂下了头。
两人行在小径上，宫人都落在后头。
良久的沉默后，谢煜忍不住先道：“阿姐，煜不是故意的，你若不喜欢那些人，我以后不会再塞人进宫了。”
程素朝仍旧一言不发。
“煜只是想让阿姐开心些，阿姐原谅我这一回，别生气了，好不好？”谢煜见她一直不说话，急得团团转，连早就不用的撒娇手段都使出来了。
良久，程素朝叹了口气：“惹怒他，有什么好处么？”
闻言，他的脸色沉下来：“煜不觉得阿姐要事事顺着掌印行事，我心有不服。”
“那他杀了这么多人，你痛快了？”
谢煜抿了抿唇，顺口道：“那些人本就……”
“就什么？他们的命就一文不值？我本以为，你曾有过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更会明白寻常人之苦，会当个明君。”程素朝感到一阵痛惜，什么时候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也可以将他人性命置之度外了？还是说她从来就没有看清过他。
谢煜反驳道：“历史上哪个皇帝手上没有人命？”
“可他们不是你的绊脚石，只是你拿过来气裴之彻的无辜之人。”
谢煜沉默许久，不甘心道：“朕是皇帝。”
她在他的身前蹲下，温声道：“你是皇帝，受百姓爱戴，更应该明白，自己除去有让人死的权力，更肩负着他们活下来的责任。”
“阿姐，可我连你都保护不好。”他小声道。
“那是因为你还小，不需要保护我什么，我自有自保之道。”程素朝伸手，从地上捧起一抔土放在他的手心，“你只需要牢牢抓住这些，好好长大就行了。”
天与地，没有地，如何托得起天？抛却百姓，轻视人命，这皇位也只是一把腐朽的龙椅。
谢煜神情稍稍松动：“掌印那边……”
“他也有错，我自会同他说清楚，你往后不可再犯，明白吗？”
他张了张嘴，闷闷道：“煜知道了。”
是夜，早就听过下属来报的裴之彻迈入寝殿时，屋里已然吹了烛火。
娘娘怕黑，往常要睡了才会吹灭蜡烛来，偶尔也会直接燃到天亮，今个儿倒是例外。
他看了眼杵在门口、神情不安的绾春，淡淡道：“你先出去罢。”
绾春有些犹豫：“大人，娘娘她——”
“出去。”
“是。”
绾春低头退了下去。
裴之彻往里走，慢条斯理地摸出袖中的药瓶，倒了几颗漆黑的药丸出来，丢进瓷杯中，以茶水冲开，仰头喝了下去。
“裴之彻，那些侍卫呢？”
他刚放下杯子，便迎面响起一声质问。
裴之彻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在床沿停下，低头看着她：“侍卫？调走了吧，谁清楚呢。娘娘突然问这个，是要做什么？”
“调走了？当真不是被你处理掉了？”程素朝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少见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小太后的眼神太透亮，一眼就能看到底，什么心思、情绪一览无余，混杂着愤怒，愧疚与失望，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哀寂。
一贯来讲，他只需要像往常惹她生气一般，服个软，认个错，保证没有下次，就不会有什么事。
谢煜用过多少遍这招，百试不爽。
他抬手去碰她的发丝，却被她恶嫌地避开。
裴之彻的手顿在半空，笑意凝固在唇角，缓缓开口：“……娘娘这是听到嘴碎的人说了些什么奴的坏话么？”
他居然不屑解释什么，甚至在岔开话题。
程素朝咬牙看着他：“所以，你真的杀了他们，为何？”
裴之彻的视线落在床纱上，语气显得冰冷，轻飘飘道：“陛下不顾娘娘意愿，往娘娘宫中塞些不三不四的人，奴挨个处理掉，不好么？”
“就仅仅是因为这个？我根本不会碰他们的，你打发掉他们就好了，何必要……”程素朝纵然猜到了缘由，可当他真的承认后，还是觉得荒谬。
哪怕他说一句，那些人是贤王派来的细作呢？敷衍也好，欺骗也罢，她会说服自己相信的。
可那些人——那些人真的是因为自己而死的。
“他们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人，不该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