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念头一起,便觉大家都是在他人屋檐底下做事,这人或许也并非和老东西同流合污,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混口饭吃。
他若对自己客客气气,那就算了。
沈砚山一袭翠竹青衫,以发带束发,眉目温润,清隽如画,颀身而立。
见她出神许久,沈砚山将书卷搁在案上,笑了一声,唤回她的注意:“素朝小姐可是觉得乏了?要歇息片刻么?”
“啊?”程素朝回过神,眨了眨眼,“抱歉,是我出神了,先生您请继续,我在听的。”
许是他身上自带一种师长的威压,她在程怀明眼底下都敢挤眉弄眼连翻白眼,在他这里,就只剩下对老师的尊重。
这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压制吧。
学生怕老师,那就跟老鼠怕猫是一样的。
“只是一些经书,哪里担得起素朝小姐的先生一称。沈某不久前刚刚及冠,比素朝小姐约莫大了四岁,可算得上同辈人。若是不觉困扰,可唤沈某表字——隽云。”沈砚山淡笑道。
“这万万使不得,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先生就是先生,哪里可以如此无礼?”程素朝忙忙摇头,等下揪她的错处,说她不敬师长,岂不是冤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这人真的很有师长的威严。
瞧着一派清隽矜雅,眉眼总是拢着淡淡的笑,但只消稍稍拉平嘴角,就会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你……”沈砚山的手指轻轻叩在案上,眼神波动一瞬,掩去其中的起伏后才自顾自地摇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事。
程素朝见他欲言又止,有些忐忑地问:“敢问先生,我这是有哪处做得不对么?”
沈砚山摇了摇头,轻道:“并非,相反从最开始的几问中,可知素朝小姐的眼界十分开阔,心思细腻,总是能给出独到之解。”
“先生您过誉了,都是您教得好。”程素朝忐忑地笑了两声。
自从知晓她识字且读过一些简单的经书典籍后,沈砚山便开始毫无自觉地往上加难度,要不是他在一旁指点,程素朝完全读不懂。
她曾经还为自己文言文满分感到过好一阵自豪,如今碰上真文人,她还是坐下去好了。
只不过程怀明叫沈砚山来教她这些,莫不是程怀明无人可用,想把她拾掇入朝堂给他当牛马?
程素朝想了想,说不定能从沈砚山口中探知什么消息来,便问:“对了,先生可知程——右相大人他让您来教我这些是为何么?”
“……”沈砚山似乎没有料到她有此一问,怔愣片刻。
当时,程怀明对他直言道:“小女粗蛮,想劳烦沈学士教一些简单的诗经词篇,简单学学便好,要快,最好一月便有成效。”
究竟为何,他初入朝堂,还未理顺手上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并未听见什么传闻。
程怀明也是瞅准这一点才会将此事交托于他来办,不然凭借他与左相的关系,就算使了些小手段,也根本进不了这程府。
或许,该去问一问恩师?
他思忖片刻,斟酌道:“程大人只说要在一月内便有成效,再多的,沈某亦不甚清楚。”
“一月?”程素朝瞪大双眼。
程怀明这老东西以为她什么都不会,大字不识一个,居然还想一月教她成才,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但想着沈砚山应该也不清楚,程素朝也不再追问,老老实实地跟他学完这些“折磨人的玩意”。
临到结束,程素朝准备送沈砚山离开之时,他忽地停下来,朗声问她:“素朝小姐可有取字?”
沈砚山站在屋檐外回身看她,程素朝被他这么一问,怔愣了下,问:“字?跟先生表字‘隽云’的那种字?”
“不错。”
她摇了摇头。
“……那素朝小姐可有喜欢的字?自己取和旁人取意义还是不同的。”沈砚山末了解释道,“是程大人说要沈某替素朝小姐取个字以供同辈称呼,没有冒犯的意思。”
“喜欢的字?”程素朝低头想了想,娘亲单字一个婵字,婵……婵娟……
她随后笑着回:“‘月’字怎么样?月亮的月。”
“就只是一个‘月’字?”
“我对这个没什么想法,先生觉得要再加个什么字比较好听?”
沈砚山回望她的视线,目光温和:“由沈某来么?”
“先生的学识我自然是相信的,取的字肯定好听。”
他沉吟片刻,而后弯起眉眼道:“那‘泠月’如何?泠风伴月,直上浮云。”
“泠月?三点水那个‘泠’?”
沈砚山微微颔首示意。
“好啊,就这个字,那便多谢先生啦。”程素朝在心底默念两遍,认真记下这个字,万一以后别人叫她,她可要记得应声。
沈砚山缓缓道:“不必同我如此客气,寻常些便可,那沈某便先告辞。”
“那学生恭送先生。”
一树梨花簌簌响,青衫拂风,烟霞残照,拉长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程素朝目送他远去,默默感叹一句竟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日后倒也不必那般抵触了。
在看不见他背影后,她长长舒了口气。
她摆脱两位看守她的丫鬟,毫无形象地往床榻上一躺,这老东西到底想干什么呢?
就这样猜测着过了一个月,一道圣旨由专人带到了程府上。
一众人跪拜接旨,听宣。
文绉绉的一大段话,大意就是夸了下程氏女贤良淑德,然后册什么为后。
她没记错的话宁德帝五十好几了吧,程绛雪才刚刚十六岁,比她还小上几个月……册封为后是什么鬼?程怀明要是接了这旨,那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谁料,程怀明毫不犹豫地接了。
程怀明接完圣旨后,那公公还笑着说了句:“册封大典这几日都筹备上了,本意是先入宫,等个几日再谈封后的事,可陛下说不能委屈了右相之女,越过这些规矩礼制,先宣了这旨意。自然,该有的礼制大典一个都不会少。”
等这公公走后,程素朝正低头咒着这老东西什么时候翘辫子。然后圣旨就递到她眼前,说让她准备准备,这几日跟着嬷嬷们学些礼仪,过几日便要进宫。
进宫?
她进宫做什么?
程素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也算程老东西的女儿,也是这程氏女之一。
敢情这老东西接她回来是为了送她入宫,推她进火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