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支云章被赶出来,倚坐在李荷灯身边,唉声叹气道:“唉,他们也嫌我烦呢。”
“现在这些青年人怎么面子都这么薄,我都没说什么就恼成那样。”支云章的思绪不知飘向何处,莫名感慨起来:“不过他们做什么都热火朝天的,就像……以前的我们那样。”
此刻听他抱怨的人只从唇间叹出口缓而又轻的气来,支云章晓她不爱多言的脾性,也耐着性子不去打搅,眯着眼赏起景来。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极北之地本就荒凉蛮芜,更何况天高秋日迥,嘹唳闻归鸿。辽阔天地间竟也没什么新奇入眼的景色,目光尽处山山黄叶乱飞,支云章就出神数着那落叶,一连数了三日,等树底蓦然生出座粉墙黛瓦的奢华宅邸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许是这三匹马脚底生风的动静太大,李荷灯隔着老远就看见宅门缝里偷偷露出个小脑袋,等车停稳当后这小童探了身子出来,瞧她是个生面孔,便规行矩步而来朝李荷灯行礼,正欲客套问候,小童又见车帘一掀,从里面下来两位熟人。
“把马栓宅子外头就行。”江景刚下车就不忘开口提醒,毕竟万季堂满园的奇珍异草遭不住再一次折磨。
“江景姐姐!”初云欣喜道,挟着一阵风似的就扑过来,快近身时被楼照横臂拦下:“她身上有伤,你这小崽子别冒冒失失的。”
初云做了个鬼脸,江景看了一眼清晨寒重霜气,摸了摸初云的脑袋,笑着问道:“你师父呢?有事找他。”
“师父他还未起身呢。”初云挠了挠头,撇着嘴领他们往院中走去:“近月来本就无事,师父他那身子一沾寒气就懒散,要是到了冬日就更是跟冬眠了一般。”
初云一面在背后编排他那师父,一面从茶柜中取了几只快要落灰的瓷杯涮洗,几人进门时便有其他小童一溜烟跑去唤醒仍沉醉梦乡的万季堂。
江景和楼照跟着初云到正堂歇脚,支云章则兴致大发地拉着李荷灯在这宅院中四处打转观赏。许久未见客,初云索性摆出好几罐迥异茶叶供他们赏喝,小孩子正是心思活跃的年纪,缠着他们二人讲些他触及不到的天南海北新鲜事。
待支云章和李荷灯都将这处院子尽数逛了个遍后同他们一齐歇至正堂,万季堂才着一身曳地衣袍款款而来,连满头乌发都懒得簪,想是在这几乎见不到外人的荒郊野岭松散惯了。
“怎么总是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万季堂前脚踏进屋子就开口数落:“被叫醒后我听见有人光临便一猜就知道是谁,毕竟我这地方除了你们哪还有客来。”
此话倒是不假,他恶名在外,这处宅院于这个孝字当头的尘世可谓是禁忌之地,旁人避着还来不及,根本没几个人愿意登门造访。
万季堂一通话说完,才发现堂旁还坐着两位生人,仪表样貌倒皆是不凡,万季堂瞥了一眼自己这着装,自觉刚才那番话有损他周身高洁气度,登时变脸般端起副淡漠得体架子,矜持点头向二人问好。
堂内众人对他这几番神色变化叹为观止,等李荷灯和支云章介绍完后江景便将几日前的中毒缘由悉数讲与万季堂听,话语尽,堂中四个人带着三身伤齐齐将目光钉在他身上,候着这颇有神通的巫医诊治。
万季堂先后拣了江景和楼照的腕子把脉,面上被他们三言两语调动起的庄肃神色渐渐和缓下来:“有救有救,慌什么?说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要死了呢。”
江景闻言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半依在楼照肩上压惊似的喝了口茶:“骑个马都痛得眼前发黑,我又不是医师,能不慌吗?”
万季堂略感同情地笑笑,挂上一副礼貌做派正要去给支云章把脉时这人手却猛地一缩,紧紧藏在袖中:“我身上这毒与他们别无二至,就不用把脉了吧?”
这欲盖弥彰的姿态听得连李荷灯都皱了眉,支云章望见她转向自己的眼时才察觉到失态,顶着万季堂探询的目光硬着头皮把手腕挣出来,内心暗自祈祷这医师能识点眼色,只关注他身上的毒就好。
但可惜万季堂没遂了他的意。
万季堂一身妙手回春的精绝医术,又不怎么出世,从未见识过外头光景,也没学到市井间医师弯弯绕绕的话术,因此他此刻细细观着指下脉象,毫不掩饰地讶异道:“脉象绷涩阻滞,气血亏空,除了那毒,貌似还有些邪衰恶力外侵,你这身子……”
支云章仅听了前几个字就只觉浑身血液急冲头颅,两眼发黑倏地就想抽手回身,可李荷灯动作只会比他更快,紧紧按住了他的手臂把支云章牢牢锢在座椅上,没理会被按住这人的连声惊喊,只让万季堂把出什么说什么。
这下气氛竟陡然紧张起来,不仅是江景和楼照惊讶,连初云都悄悄靠近了些瞪大眼观着这不常见的场面。
万季堂越把脉越觉得这人是来砸他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招牌的,他心道没想到支云章这厮看着像个没事人一样,体内却如同竹篮般到处都是存不住气脉的窟窿,且一看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糟蹋成的结果。
众人随他动作沉默屏息,最后万季堂终于收回手来,面色复杂地疑道:“你这练的是什么功夫,简直像头吞并血肉的野兽一般,浑身沉疴积存,治都没处下手,我这话说得不好听点……你这命恐怕难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