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看不出来。”
女明星富有风情地托着腮,懒洋洋地点评:“你们小闻总谈起恋爱是这种风格,黏黏糊糊的,说什么你死我活。”
宋昭宁颔首,雪光缱绻地照着她缎面似的长发,柔顺地垂到腰间。
时间在她身上失去了原本的流逝意义,姿态和神情俱是动人的松弛,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可是她的眼神,已经解答了怀愿的疑惑。
“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有些痴迷不够美好、不够完满的一切。”怀愿抿空最后一口浅金色的百利酒,话锋一转:“你自己是不是没有发觉到?”
宋昭宁十指交握,抵着下颌,语气清浅:“怎么解释?”
纤薄蝶翼的眼睫眨了眨,怀愿表情微妙,女明星擅长玩弄镜头,她用洞悉了然的目光审判着这位挚友,指尖一转,点着自己。
“因为我啊。你很容易同情弱者,俗称心软,所以闻也能用他的经历骗到你。哎,宋昭宁,你们这种家庭成长起来的小孩,是不是都会格外向往另一种生活啊?喊着什么自由啊、人生啊就一猛子地扎进社会,没苦硬吃?”
宋昭宁不会把自己的选择算在没苦硬吃的范畴,但是挚友之间也有看不见的一面墙,她偶尔乐意听别人评价她的人生,不过怀愿的角度跟大多数人没什么差别,觉得她还是继承家业比较好,这是稳妥的、有人托举又有人后顾的一条路。
“嗯,你说得不错。”她微微地笑:“有些时候,我羡慕你。”
怀愿瞠着一双盈盈美目,倾着上半身问:“羡慕我什么啊?我一部电影的片酬到手了,还不够你买一个包。”
“夸张。”宋昭宁推开她的脸,轻声:“我羡慕你,还能拥有这一份淳朴的稚拙。”
然后,女明星花了半分钟消化她说的话。
拐着弯儿说她是笨蛋呢!
怀愿不由得啧啧称奇:“你和闻也在一起后,变了好多。有句小说烂梗怎么讲来着?小姐,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夸张表情配上译制腔的语调,宋昭宁不置可否。
怀愿叠着修长小腿,脚尖儿一勾一勾,好整以暇的视线停留在宋昭宁脸上:“说回来,你最后是怎么回应他的?你爱他吗?”
她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再次想起加州的雪天,某种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的心情在内心深处阴暗地滋生。
她不喜欢雪天,雪天观星的难度极高,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像是给谁披麻戴孝。
宋昭宁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扬了下手机。
“闻也来接我。我先走。”
今夜是平安夜,年轻小情侣想要在一起过,无可厚非。
怀愿委屈地撇撇嘴,她孤家寡人,在节日这天,强留宋昭宁陪她喝一杯酒,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好吧好吧。”
年轻男人推门而入,不期而遇的眼神对撞,宋昭宁弯唇笑了一息,目光不自觉的柔和。
关于无疾而终的答案,她最后对怀愿说:
“爱是一个时期,为了粉碎性.欲而想象出来的东西。”
怀愿坦然:“我听不懂,请说人话。”
顶端一盏悬挂的重工业镂空吊灯,交错金属线条中漏下来的模糊灯光,映着宋昭宁唇角温柔安静的笑意。
她或许是回答怀愿,又或许,是在回答一步之外的男人。
爱。
是的,茫茫尘世,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定义她和闻也的关系。
她想,应该是爱。
只能是爱。
.
没完没了的大雪。
压得枝桠曲折,簌簌抖落。夜色晦暗,无星无月,雪光却将所有破土而出的情愫,照得无处遁形。
宋昭宁起身离开时,他的手自然地落到微微凹陷的床榻边缘。
鹅绒软梦,可是羽毛和薄雪如此轻盈,承载不起他狼狈不堪的感情。
她走到窗边,又点起一支烟。
近乎无光的角落,只有一丁烟头火星,逼仄寂静地烧着,逐渐传出了冷冽的苦烟草。
喉结少许地滚了一下,闻也攥紧手指,她的房间没有自己换洗衣物,于是也没有费心重新捡起那条破布般的衬衣,赤裸着紧实上身,走出没有掩实的房门。
宋昭宁没有挽留他。
事实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一向是行动主义,语言是矫饰人心的谎言,所有经由上下齿关说出来的话都不作数。
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和闻也的关系需要依靠俗世中定情的“我爱你”和“我也爱你”,这是宋愈的风格,不是宋昭宁的风格。
烟头蓄了半指长的灰烬,滚烫地坠落。
她皱了下眉,反手揿灭,刚想叫人来收拾,没料到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的身影干净地斜过花纹繁复的地毯,宋昭宁单肩倚着中世纪风格的墙面,不说话,淡如温水的目光扫过他。
“还有事?”
闻也被她冷淡语调噎了一下,心脏生疼抽紧。他站在原地,短促地闭了闭眼,掬水洗过脸,眼睫泛着湿漉潮气。
“有。”他定了定心绪,阔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将一沓资料塞进她的手心,垂着眼说:“我有东西想要给你看。”
房间内的所有灯光打开了,刺眼明亮让脚下影子变得像雾气一样稀薄。
宋昭宁看着他把各种文件在她面前摊开,既有中文又有英文,其中好几份,红色盖章赫然是港岛最负盛名的律所。
她情绪难明地盯着眼前的白纸黑字。
难怪家里对自己和他的事展现出雷声大雨点小的态度,原来症结都在这里。
“如果你愿意,晚点我让我的律师直接和你对话。”他开口,嗓音哑得突兀,像个在荒漠中跋涉多年的旅人,“席越能和你签的婚前协议,我也可以——不,我甚至能比他做得更多。”
宋昭宁依旧是一张冰雪似的脸,她抬起眼,沉默地往后一靠。
“这是什么?”
“所有能够给你提供保障的文件证明。”
“……”她意义不明地挑起唇角,冷冷地笑:“我不需要。”
闻也深吸一口气,光线太亮了,他眼眶刺痛,难耐地捱过某种酸涩情绪,他捏紧手指,青筋浮迭地暴起,片刻,他用这只手揉了下疲倦眉心,声音低低地落下去。
“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我想给你。”
他声线不稳,狼狈而渴求地希望她奖赏一个目光,但她没有,依旧冷若冰霜。于是周正肩线塌得厉害,全副身心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流失,指节发白冰凉。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不对。”他喉结剧烈地颤动,咽下了气血沸腾的上涌:“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宋阿姨和顾叔叔给予我的一切。但是很多年前,顾叔叔以他的私人名义赠送了我一笔信托基金,不太多……”
宋昭宁无言地看着那行被定义为“不太多”的数字。
她将那面纸扫到一边,动作从容得就像扫开一片碍眼的薄雪。
“爸爸留给你的,就是你的。”她言简意赅。
她不知道这句话听在他的心里,是一种另类的拒绝。
手心掐得灵魂发麻,额头和眼周的皮肤发紧,泪腺在这一刻无端端地放大,可是,比起脆弱地流泪,他宁愿视死如归地流血。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告诉宋昭宁他的害怕和惶恐。
只有情人的身份,情人,这代表了一切都被限制在一个名为“不可以擅自跨出一步”的范围圈里,他的关心和爱意都很有限,在她身边,无名无姓,成为一道只有在深夜才能出现的影子。
可以退半步,就像他这么多年一直做得那样。
用家人的身份,用弟弟的身份,永远站在一个目之所及但无法触碰拥抱的距离,远远地旁观她的幸福。
但她给出了足够他误会的讯号,他以为至少有那么一刻,两颗心靠得很近。
一切华美如金色戏剧的桥段都在得知宋家有意和席家联姻时骤然毁灭,沙漏破碎的那一刻非常美丽,美丽中带着伤人的棱角。
但那其实都是别人漏出来的只言片语,根本没有证据支撑。
可是头脑发昏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冷静地安排了律师、冷静地旁观了自己生出另外一个人格,将他的名字横插进她的人生中,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总有一刻,提起她,就会想到他。
无论生死。
这种病态扭曲的执念在今夜这场愈发暴烈的大雪中磅礴生长,最终成为了他也无法控制的爱意。
宋昭宁拢着眉心,她面无表情的时候比任何一个神情都要美丽。
闻也自嘲地想,哪怕这一秒,她心里想着的,应该是如何将这个鸠占鹊巢的混蛋赶离宋家。这场雪已经有了失控的规模,他应该死在今夜。
无言以对,气氛僵滞沉闷,空气里游走着冷冽的窒息感,他轻微地偏过头,后槽牙咬得舌根发苦。
“我不爱你,我会死的。”他轻轻咬牙。
“你不会。”她静了静,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因爱而死。”
闻也再说不出什么,他颓丧地滑坐到床脚,身后的伤口黏连着埃及高支棉的面料,疼痛当然有,但是比起溺水窒息般的心疼,也算不得什么。
目光无望地投落到窗外,雪下得很深,铺天盖地的架势。
如果可以淹没整座城市就好了。
他幼稚又荒唐地想,可是,她还那么年轻,她拥有发自内心的热爱,拥有无数颗以她名字命名的小行星,全球各地至少投资了不少于十位数的天文台,她的人生、未来,理应一帆风顺,他实在想象不了她孤零零地躺在某个黑色小盒子里的场景。
同时,他也自私地想象不了,她再度走到别人身边,投入别人怀抱。
没人说话,半凝固的空气中,耳边只有古董座钟发出的细微走针声,他低垂着头,败者应该愿赌服输吗?闻也不知道,他的力气只能用来攥紧拳头,克制上前拥抱她或亲吻她的苍白念头。
宋昭宁并非全无反应,但她太冷静了,冷静到闻也看着她的侧脸,瞳孔逐渐渗出无法忍受的痛意。
沉静目光注视着厚如辞海的某一页,纤细矜贵的指尖触碰上去,纸页没有温度,每一行英文她都熟悉。
她在很小的年纪被迫委以家族重任,繁琐拗口的商业术语,晦涩难懂的英文释义,这么不巧,她曾经是玩弄权术的个中高手。
她看得懂,但她从来不会孤注一掷。因为姓宋,她背后是一整个荫庇深厚的家族,她不必拥有放手一搏的胆量,所以她明白,很多语言无法表达的背后,其实有法律文书和红色公章背书。
现在,闻也打算用他的一辈子来替她背书。
他好像意识到,她无法选择的出生,无法打破的困境,无法摆脱那身温静端庄的面具,但她有自己可笑的叛逆和反骨。
因为意识到了,因为心疼,因为奇怪的保护欲,更或者,更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