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纽约上东区的秋天,枫叶是金黄色的,像咬了一口的流心奶黄。
她的新朋友是位热情永远用不完的富家千金,和交往的韩国男友分手后,一路从柏林杀到纽约,没有额度上限的黑卡刷了几卡车的奢侈品,并将其中一个白房子作为伴手礼送给宋昭宁。
宋昭宁啼笑皆非,不愿意接受她的礼物,但她非常执拗,附言给狗男人花钱不如给好姐妹花钱。
她看起来是搞艺术的,其实念工科,算是她的学妹。
一大早,硬要开着她最近从二手市场收回来的老爷车,哼哧哼哧地开到中央公园。
宋昭宁耐心好,陪着她任性。
在她举着手机自拍的间隙里,玫瑰色的唇瓣咬着一支细烟,奶白色的烟管,笔直地绕开一线烟雾。
手机有讯息,date过的博士说很不好意思,措辞极尽诚恳严谨,挑明了也就三个字:不合适。
与此同时,国内的社交软件在她眼底跳出一条新讯息。
她看完,掐灭了烟。
顾正清住院的事情瞒了她小半年,如果不是有闻希的“通风报信”。
纽约直飞护城,来不及倒时差,她赶往医院时,已是灯火通明的寂夜。
私人医院长廊明亮洁净,空气中逸散着浅淡清香。
她推开门,闻希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姐姐。”他站起身,给她让位。
宋昭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按住他肩膀,示意他不用动:“小希,长高了。”
闻希几分羞赧:“是。比去年长了三公分,爸爸刚让我顺便量了下,已经有182了。”
宋昭宁顺口回答:“那和你哥哥差不多。”
闻希瞠圆眼睛,像冬日藏食的小仓鼠:“可是哥哥有188!”
宋昭宁脚步轻顿,说了声是么?
闻也竟然有那么高,感觉不出。
她不多想,坐到顾正清床边,先是看了眼墨菲式滴管里的流动速度,调缓了,听见他一声轻笑:“再慢,这瓶针水要打到天荒地老。”
宋昭宁不以为意:“有的是时间。”
顾正清无奈:“你呀……”他叹息,千回百转,看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儿。
闻希仓促地起身,懂事地关上门,轻手轻脚,没发出一点儿噪响。
四下静谧,窗外月光昏暗,树影婆娑,原来已经是深秋了。
“最近好吗?”
似乎所有的久别重逢都以“你还好吗”作为开场白,宋昭宁平静地回视,反问:“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我?”
顾正清听出她语气里的责怪,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
她不认同:“这是大事,并且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我请了假,会在国内陪你一段时间。”
“耽误你学业吗?”
宋昭宁微微蹙眉,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淡声:“爸,我两年前就毕业了。”
顾正清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笑道:“你看,这样大的事情,你不也没通知我吗?”
一息沉默,宋昭宁率先败下阵来,她用一种没什么办法的目光看着顾正清,他还算年轻,很耐老的长相,相貌英俊儒雅。
在这张脸上,她看不到闻也与之相关的痕迹。
也是,毕竟不是亲生孩子。
她不知怎么,想到这个名字,于是有了几秒的短暂走神。
然后顾正清问:“回来后,见到小也了吗?”
她摇头:“下飞机就来了医院,还没来得及。”
“那一会儿应该能见着。”他微微地弯着眼睛,眼尾几道风霜刀刻的皱痕:“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没有188。”
“什么……”宋昭宁无语一瞬:“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这倒不算。”顾正清动了动没多少血色的唇,说:“只是想让你知道,昭昭,为什么你感觉不出来他、小也,已经那么高了。”
宋昭宁彬彬有礼地奉手,意思是请讲。
“因为他面对你,总是低着头。”顾正清眼神含笑:“发现了吗?就算是小希,看见你,也多是害怕。”
“无稽之谈。”宋昭宁眼睫低敛,长途航班让她眼周蒙了层乌青,声线亦是疲哑:“我是姐姐,又不是陌生人,为什么要害怕我?”
顾正清笑咳两声,他抬手掩唇,忍俊不禁:“原来你也知道你是姐姐。”
“爸。”宋昭宁是真的无奈:“您有话,何妨直说?”
顾正清呼吸沉重,那两声笑像是耗费了极大心力,他闭了闭眼,低声:“昭昭,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关于当年的事情。”
故事不长,三言两语足够讲清。
宋昭宁沉默地听着,想象他平静字句里的刀光剑影。
“我欠他们的,不止一条命。”顾正清说:“遇见你的母亲,是意外。我爱她,却无法给她更多。以后我的一切,都会留给他们兄弟。昭昭,你可以理解吗?”
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斩钉截铁:“当然。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你有权力安排。而且,我对家里生意不感兴趣,闻也这些年做得很好,不是吗?妈妈和爷爷都放心。”
顾正清收起唇角,至少半分钟,或者更漫长,他没有说话。
宋昭宁从来不说谎话,她说不感兴趣,就是不感兴趣。
不在乎,就是不在乎。
没什么可隐瞒。
世家大族,多有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这种事情放在护城并不新鲜,但她没有心力应付防备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世界很大,时间短暂,算计和恨,都不在她的人生规划。
垂在腿侧的手指捻动,她捏起一支烟,没抽,指腹揉着烟草。
顾正清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有一年,我见过他。”
回忆娓娓,她是清冷空灵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感情。
比顾正清差劲一万倍的故事讲述者。
“我和宋愈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
朋友办趴,别墅群纸醉金迷。
她不想跟他们玩幼稚游戏,一个人逃到相对安静的露天阳台。
背对着一尊纯白圣洁的女神像,打火机按动,冷风中簇起一团橘黄。
这是她随手拿的烟,出乎意料的辛辣,逆风扑来的冷烟草呛了鼻息,她忍了忍,咳意在脚步声渐近时即刻掐断念头。
有人在谈话。
下半年的商业竞标,政府出面的红头文件,阴谋阳谋,明争暗斗。
她拧起眉,不动声色地灭烟。
没注意到,烟蒂擦过的地方,赫然是女神像的心口。
像燎烧过的痕迹,一颗圣洁但不被珍视的破碎之心。
宋昭宁被迫听着,为他们的下作所心惊。
商战从不讲究情面,在她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那几年里,不是没有听过相关事例。
真正的利益面前,不存在任何兄友弟恭,或是父慈子孝。
但她听着,逐渐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声音远远不到陌生,相反,还有一种不清不楚的熟悉。
借着月光掩护,她偏了视线。
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手工高定的西装,晶灰色,半温莎领带一丝不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转玩着打火机,他低头,给身侧的人点火。
这种多与下位挂钩的动作由他做来,说不出的违和与难受。
另一位的声音显然更加沧桑,他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了句后生可畏,然后谈起自己在哥大念书的女儿,改天,大家一起吃个饭。
他礼貌又周全地笑,说自己只是给宋家打工的,不敢耽误小姐。
“宋家?顾正清一年病三回,老爷子倒还有点魄力,架不住年纪上来了。宋微呢,年轻时厉害不假,可惜女儿不成气候,听说在德国,念什么……什么物理?”他语气里的嘲弄恶意露骨:“没用了,还不如当个花瓶嫁出去。等到那个时候,整个宋家还不都是你的?”
听到这里,顾正清慢慢地“哦”了声:“你说的这人,我有点印象。”
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后来犯了经济罪,送进去了。”
宋昭宁点头,不大意外:“我知道,是他做的吧。草蛇伏线、伏脉千里,他比家里的所有人都要狠心。”
“农夫与蛇的故事,我们听了太多。”宋昭宁静声,语气郑重到仿佛再讲一个谶语:“但是——”
但是,什么呢?
顾正清只用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但是那条锁链,已经由你亲手拴住了他。你是他的风筝线,爱若悬空,是你让他脚踏实地。”
宋昭宁在这句话里,无言地叹息:“爸爸,走一算十,没有人比你更懂人心了。”
顾正清目光越过他,停在斜过阴影的门缝,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这不是你教会他的道理?”他笑,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宋家这种地方,小白兔可活不下来。”
宋昭宁沉静地挑起眉尾:“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把闻希养得很好,不是吗?所以,凡事都有例外。”
一瓶针水快要打完,她抬手按铃,值班护士推门进来。
顾正清的病情没到离不开人的地步,因此将她赶去休息。
酒店订在私人医院附近,她收起手机,抬眼,脚步一定。
光线温水般漫漶,和几年前类似的晶灰色西装,昂贵精细的暗纹提花领带,腰带束着衬衣,一把窄腰。
狭路相逢。
还是,
守株待兔?
宋昭宁微笑:“好久不见。爸爸还没睡,你要进去吗?”
他缓缓低眸,黑白分明的眼底扯开几丝倦惫的红血丝,那张干净俊朗,依旧非常年轻的脸,漂亮生动的眉峰拢起,陌生地看着她。
宋昭宁怎么会回来?她什么时候回来?
为什么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