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走廊慌乱急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趋于安静,她转头,凝神听了片刻,就着自上而下的姿势直起身,手指顺到打火机。
小砂轮在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闻也双手十指交错抵在膝上,这双手并不养尊处优,指关节皲裂粗糙,掌心密布纵横交错的细密增生,除了生命线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一如他已经被定型了的、在高昂债务和医院消毒水和垒起来至少有一个人那么高的缴费账单中打转的未来。
“还吃吗?”她平静地问。
闻也摇头,宋昭宁把打火机握在掌心,她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扫入手包,离开时目光短暂地停在那几道基本没怎么动过筷子的菜。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都是她惯吃的家常菜。
只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口味了。
宋昭宁比他更快一步拿过菜单,除了金骏眉以外,其他价格适中,看来是家秉持良心经营的饭店,没有狮子大开口地宰客。
但宋昭宁没有拿很久,她把账单还给闻也。
闻也看着她捏着透明卡垫的手指,微妙地愣住了。他还坐在原来的椅子,这个角度让他略显瘦削却格外精悍的身材一览无余,宽肩、窄腰,还有虽然伤痕累累却格外笔直修长的十指。
她微微地笑起来:“在你把我拉入这家店之前,我已经看好了隔壁番茄盖浇面的价格,如果其中一份额外加购8元一份的哨子肉,那么价格应该在51元左右。”
宋昭宁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清楚这个价格是否有些贵,但很显然两碗面和两份粥的价值相当,对此我无法根据用料和分量来对比哪一家更实在地道。但是,由你来付这51元,剩下的分给我,怎么样?毕竟我一开始说过了,我吃饭的时候真的不用听现场演奏的小提琴。”
51元甚至不足金骏眉的零头,闻也用力地抿了下干涩起皮的唇角,他当然很想买单付钱,但是逞强不是他应有的生存法则。
闻也一言不发地抓过账单,视线匆匆一扫,最终定格在最末尾的数字。
三位数,那几乎是一整个月的饭钱了。
他的瞳孔微微紧缩,喉结突兀地咽了一下,宋昭宁掀起视线,正好见他这一幅如临大敌的神色。
面部自动识别验证,手机解锁,她点出微信右上角的小小+号,示意闻也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闻也一令一动,后知后觉询问的声音沙哑:“......做什么?”
宋昭宁说:“加我,然后把钱转给我。”
他的表情有一秒钟的空白麻木:“啊?”
“啊什么,”宋昭宁抬抬小巧下颌:“快点。你不还要去照顾闻希?”
发送好友请求——好友请求通过——对方转账51元。
宋昭宁点了确认接收,微信钱包平地多出51元的余额。
她关闭手机屏幕,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包间,恰好迎面遇到那风风火火的小姑娘,踩着运动鞋啪嗒啪嗒地刹住脚步,她眨巴眨巴眼睛:“吃好啦?要走了吗?”
她点头。
小姑娘走两步,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一拍额头:“啊对了!你们有没有买团购券,这个点正好可以用呢,周内打8.5折,到时候麻烦你再给我家店写一个评价,20字和三张真实图片就好。”
“……”宋昭宁微笑:“谢谢,我用不着。”
小姑娘露出失望的表情:“真的吗?折扣还不小呢,姐姐你要是懒得写我帮你写呀——”
宋昭宁结好账,银行卡夹回手包,通过透明电动门可以看见市二院有条不紊的十字路口,红色交通灯跳成绿色,两侧行人一拥而上。
她挂断拨给许勉的电话,歉意地看向闻也:“临时有事,不能去看闻希了,伞给你,你能自己回去吧?”
这是什么问题。
闻也空空地滑动喉结,他声音平直,听不出异样情绪:“好。”
停了几秒,他转头看向遮天蔽日的暴雨,远方金属灰的苍穹直上云霄,他在暴雨之中认不出哪一栋才是宋氏的大楼。
“我陪你等吧。”
“再陪我说两句?”
两人异口同声。
宋昭宁眼底浮现清晰笑意:“行。我刚好要问你,上次顾家那车,怎么解决?”
她能这样问,代表她真的没有插手。
闻也心底泛起一阵没有来由的苦涩,他可耻地希望宋昭宁不要插手这件事情,但另一方面,对宋昭宁真的没有插手又觉得有些难过和失意。
他苦笑地扯了扯唇角:“债多了不愁。顾总是个好人,没有让我马上还钱,而是说给我一段考察期——具体考察什么,我还没明白。不过我刚刚把上个月打工结算的三千七百五十一元转给他,他收了三千七百元。”
许勉就在这附近,开车过来不用十分钟。
宋昭宁看着雨幕之中停靠临时车位打着双闪的宾利添越,他忽然抬手,细白指尖点着红色车尾灯:“看得见那是什么颜色?”
闻也呆了片刻,确定她手指点着方向是车尾灯而不是什么看不见的物质,他转过脸,表情变得有些离奇而微妙:“……红色。难不成是绿色,这个世界上有绿色的车灯吗?”
“这不好说。”宋昭宁淡淡地笑了一声:“比如席越,他就分不出红色。”
闻也一愣,他现在非常厌恶听见席越这个名字,但不得不说,宋昭宁是埋伏笔留勾子的一把好手,她把折叠收拢的雨伞重新交还到闻也手中,许勉撑着另外一把,就连伞柄都散发着某种只属于上层积极才拥有的金色光芒的长柄雨伞,妥帖地站在门外等候。
漫天蔽野的雨线之下,她乌黑明亮的发丝轻盈地拂过眼前,带出一弧转瞬即逝的微光,她笑着拢过被风吹到颊侧的长发,轻声道:“请代替我对闻希小朋友说晚安。”
闻也没有挪动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宋昭宁。
“怎么了?”
几秒后,她作恍然大悟:“你也想当小朋友……好吧,闻也小朋友,你也晚安。很久没人陪我吃饭,谢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宋昭宁没有给闻也长久沉默的机会,她也不要一个回答。
许勉打开车门,她微微弯腰探身,因为动作而收紧了的腰部婀娜细致,闻也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火星子烫到,仓促慌乱地移开目光。
眼尾余光是银色鞋跟和花纹繁复的绒织地毯,后车厢充盈洁净冷气,她束回笔直清瘦的小腿,许勉在他眼底掌上车门。
他看着如一柄雪亮钢刀横掼密集车流的银色宾利,护A车牌转瞬消失。
天地苍茫,暴雨如注,转瞬又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