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斜照出白桦林的影子,案桌上清茶飘出幽幽香气,雪落在玻璃窗台渐渐凝成了冰霜。
温暖的房间里,壁炉火星四溅,复古深红沙发上躺着肤白若雪的女子,正懒散地撑起身翻阅手间的故事书。
“明天就要启程了,坐马车还是汽车?”
小卷发端着烤面包来到她身边蹲下。
“想坐马车。”梁佳暮看向倚靠在墨绿色窗帘边身形颀长的年轻男人。
来到山阿萨郡前,见过来路的卡瑞秋山脉,途经瓦酒普马城,尝了尝朗姆酒,当地居民都说海盗正在破冰航海,他们这个时候去往纳斯维港正合适,路上十分安全。
她当然是很希望能乘坐马车前往的,但梁星渡那家伙绝对不会同意。
“会着凉。”
没错,某人享有一票否决权。
往自己嘴里塞了块面包的楚绣绣一边嚼着一边反对:“你懂不懂雪天乘坐马车回到18世纪的浪漫?”
虽然梁佳暮没有附和,但梁星渡看出了她的失落,退了一步:“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必须穿厚一点,就算笨重也不能反悔脱下来。”
听闻此话,二女相拥欢呼起来,像两只高歌的小黄鹂。
翌日中午出发,屋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满脸络腮胡的中年车夫驾着一辆马车来到他们面前,雪地里留下长长的轱辘印痕。
四匹黑鬃马呼出白色雾气,长尾悠哉游哉地甩动。车夫用一口蹩脚的官方语向他们打招呼,替他们打开车厢木门。
“先生女士们,中午好。”
“目的地是纳斯维港,坐稳了,我们即将出发咯~”
越过漫漫犹如无尽的黑松林,道路两边逐渐露出了恢弘的建筑,纳斯维港拥有北部地区最大的海运港口,城镇中-央运送的车辆都装满了鱼虾,偶尔还能闻到海鲜的味道。
“欸,亚瑟,你有什么推荐的美食吗?”楚绣绣趴在木制栏杆上,和热情的车夫搭话:“或是名人常光临的店铺?”
亚瑟若有所思片刻,提出建议:“我想,你们如果喜欢吃派可以去中-央广场女神雕像斜对面的凯德披萨店,我记得那里有很多游客拍照打卡,口碑一直不错。”
“我们这里百年都不曾出现一位名人了,非要说出一个的话,在城南郊外有一座贵族宫殿,18世纪时那里极其繁华,不少名流都在那里举办宴会呢。你们现在去的话,会看见佣人正趁着黄昏在打理后花园,他们会招待你们的。”
“没错,自从赫尔门斯逝去后,那里也成了观光之地。”
“可以免费参观吗?”
“当然没问题,他一向很大度。”
“看来他的口碑还不错?”
“是的,赫尔门斯年轻的时候深受女孩们追捧,无数贵族小姐渴-望认识他,就连他身边势力庞大的夫人们都希望能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他莫非长相帅气?”
“嗯,他有着出色的皮囊,聪颖的头脑,学东西的速度就像滑滑梯一样,很快就能掌握。听说少年时不易接近,中年后变得平易近人了。”
“原来如此。”
“噢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赫尔门斯出了名的深情,我小的时候,母亲向我讲过他的故事。作为贵族,他放下身段追求挚爱,但他喜欢的小姐早已回到故乡不知所向,接下来的时光,他孤身一人度过,从无婚娶。”
楚绣绣听后讶然,感慨一句:“竟然有这么痴情的男人,要是我能遇到就好了。”
正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的梁佳暮听到他们的谈话,眉毛不禁挑了一下。外面流传的赫尔门斯是如此的正派,形象是如此的伟岸,若非她见过他的日记本,说不定真的会相信这是个感天动地的故事。
当然,她从来没有质疑过赫尔门斯的深情,就像她很难参破自己的感情那样,她也很难分析出来赫尔门斯究竟是性格天生偏执还是真的情深似海,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确为了年少时惊艳相遇的那名女人,苦等数十载。
即便,她认为这毫无意义。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坐在她身边的梁星渡覆住了她冰凉的手,原以为他没有认真倾听,却听见他轻声说:“这是一种忏悔。”
她复而道:“可这样只能感动自己,希拉瑞莉永远不会知道。”
梁星渡大概没有看过那本日记,因此她认为他此刻的想法是片面的,也许看完赫尔门斯的心路历程,就不会那样认为了。
中年时的无病呻-吟,充满艰涩的落笔,都被泛黄的纸页糅杂一团,看不清的模糊字迹,从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抱憾终身,让他变成了可怜的自作自受。
“不,她会知道的。”
看着梁星渡暗沉的目光,梁佳暮陷入了沉默,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斩钉截铁地这么认为。
他说:“他并不怯懦,只是兜兜转转到命运的节点,他们的缘分已经彻底燃尽了。”
梁佳暮并不喜欢梁星渡的形容:“没错,命运作弄,不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可以用命运二字代替,你也是这样的吗?”
蓦地,脸颊被温暖的掌心捧住,致使她只能在这个时刻看向他。
没有关严实的窗户飘进来几粒飞雪,琉璃的光色从他面上一瞬即逝,旋即随着雪沫融化消失。
梁星渡的神色很认真,漂亮的唇形动着,大抵在郑重其事地说着什么,但梁佳暮盯着他出神之际并没有听到多少。
后来,她只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将我们熄灭的缘,重新接起来,就像多年前那位住持说的一样,无论何时。”
她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他想说他们和赫尔门斯并不一样。
他会做到的,
让他们彼此的缘分永无燃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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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尖冲天而立,深灰色的墙体层层叠叠,藤叶顺着砖石纹路一路攀爬,从远处一看便知是座上了年份的建筑。近处的栅栏十分沉重,需要四人齐心合力才能共同推开。花园里忙碌的佣人穿着现代劳作的布衣,与这里蔓延的古朴气息格格不入。
昏黄阳光透过叶片间隙洒在枯色树干上,给人一种室外极其温暖的错觉。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被扫得一干二净,鹅卵石的也被磨得非常光滑。
迎面扑来的是岁月沉淀的震撼感,橱柜中一面面繁复符文被隔绝在透明玻璃后,圆台上孤独的黑色钢琴,金色辉煌的扶梯,头顶悬挂犹如瀑布闪烁的水晶吊灯,没有人会怀疑展台陈列的一件件贵物不是古董。
路过的仆人见到他们,问他们是否需要留下来吃一顿烛光晚餐。赫尔门斯生前要求每个月的3号都要举办宴会,今日恰好,许多游客也因此留了下来,他们自备了礼服。
贵族逝世以后,有专人记录他们在世时的爱好习惯,并延行至今。
“每个月的三号?三号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楚绣绣好奇地问道。
仆人抿唇微微一笑,歉意地摇摇头,并不打算告知。
“要留下来吗?”
“当然。”梁佳暮回答得很快。
“请各位移步随我来。”
暮色降临,星光余晖铺满窗台,舞曲悠扬婉转,肤色各异的旅客们身着华丽的礼服摇曳在舞池中-央。两旁十米长桌摆满香槟城和蛋糕楼,以及各式各样精致甜品。
梁佳暮一行人没有来得及备好礼服,但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仆人带他们去了换衣间,借给他们崭新的纱裙。
楚绣绣不可思议地问道:“哇,新的衣服给我们?”
年暮的仆人慈笑着道:“这是今日贵族出资赶制的新礼服,每月的今天,他们都会这么做,专门为来去匆匆的游客们准备的,已经是许多年的传统了。”
“这么奢侈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这是笔不小的开支吧?”
仆人耐心解释道:“那会儿我还年轻,只有十三岁,刚来到这座公馆工作,见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贵族夫人,不知来历,只知故乡在遥远的南方。她长途跋涉前来,留下了这样一个特殊要求,并且还告知她的后人们,即使她身入黄土也要沿行至此。”
“或许,她与这座公馆的主人有什么联系呢?”
听完这些话,梁佳暮忽然明白了梁星渡为什么会说希拉瑞莉总会知道的。
她理解时,却正好将自己的所思脱口而出:“当你放弃继续爱一个人的时候,往后余生里,那个人不会再感受到你的心意。而当你决定爱她一百年的时候,她一定会在漫长时光中的流言蜚语里知晓,即便从不回应你。”
楚绣绣似乎被这段话震撼了,她在原地伫立许久,目光落在远处还在转动的钟表上:“只有时间和那个人知道……”
似是还有别的重要事情需要做,仆人颔首后礼貌告辞了。
梁星渡牵住她的手:“所有人都在谈论赫尔门斯,却从不知道希拉瑞莉的故事,加里这个姓氏带给她太多束缚,从出生确认性别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是落入联姻之途。从小严格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礼节学到极致,身价也在暗中水涨船高。”
“她的父亲耶格尔·加里,身为贵族却凶暴残虐,喜欢强抢民女。希拉瑞莉是他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他从未给过自己女儿半分温情,在她十岁时便拿出十几张男人的照片让她挑选自己将来的夫家。”
“若说她没有母亲,倒不如说她的母亲身份卑贱,在生下她之后就被秘密斩首于刑场。因为耶格尔要确保他所制造的加里丑闻,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她注定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没有母亲的疼爱,身边的仆人不敢多嘴,兄长们冷漠自私,父亲也只将她当作利用的工具。”
“宫殿内的麻雀会向往自由,她也不例外。在累计无数的课程当中,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正被关在一座巨大的牢笼里。抬起头,只有一望无际的白云,却看不到书本上描述的金色沙漠,蓝色大海,苍白孤寂的雪原。她开始渴望自由,甚至比麻雀还要渴望。”
“日渐西落,四季更替,日复一日的欲望灼烧使她变得愈发勇敢,为了追寻梦里的自由,最终,她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月黑风高之夜,只披了一件灰色风衣,便独自展开了一场盛大的逃亡。”
楚绣绣听得入迷,见梁星渡忽然停下,连忙追问:“然后呢,然后呢?她跑出去了吗?最后怎么样了?”
梁星渡侧目看向梁佳暮,她此刻的表情布满迷茫,看得出来,她相当好奇他为什么会了解得这么透彻。
“她一路向北,衣不蔽体,颠沛流离,睡过干草垛,喝过没有煮开的溪水,吃过饭店里的残羹剩饭,好几次险些死于寒潮,最严重那次,她昏倒在车马横行的街头,呼吸微弱彷佛死去。”
“但她并没有死去,救她的,是一名举手投足十分贵气的少年。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少年正和身旁的挚友侃侃而谈,聊天南海北,聊冒险旅行,聊鸟啼虫鸣,她听得入迷,更心神向往,也是那一刻,她看见了少年眼中闪烁的微光,她敏锐地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是她照镜子时经常看见的——同样对自由的渴望。她对他一见钟情了。”
“难道那个人是……?”梁佳暮神情微怔,瞳孔赫然紧缩,这是日记本里从未提到的,也就是说……赫尔门斯根本不记得有这一段过往了。
“没错,那是年少时的赫尔门斯,他正和朋友出门游历,恰巧碰见了希拉瑞莉并救了她。”
“见到希拉瑞莉浑身肮脏,赫尔门斯给了她一些钱和食物,并且将温暖的旅馆房间留给了她。他和朋友离开得悄无声息,等到希拉瑞莉换上新衣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踪影了,而希拉瑞莉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来得及向赫尔门斯道谢。”
“后来,希拉瑞莉四处打听赫尔门斯的下落,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她顺利来到了赫尔门斯的故乡,山阿萨郡。漂泊走来的一路上,她见到了冰原,荒野,海洋,所有梦寐以求的美景都被收纳进了眼中,她也愈发觉得,自己寻找赫尔门斯是最正确的选择。她向着心灵指引的方向,一步步接近,在混乱的世界中,躲避耶格尔的追查,艰难地找到了赫尔门斯的居所,即便伪装仆人也要来到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故事,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赫尔门斯不敢直视自己的感情,羞于承认自己的一见钟情,不敢告诉希拉瑞莉,自己正对闪闪发光的她心动不已,还在宴会中当着各数贵族的面,将希拉瑞莉轰了出去,说尽了覆水难收的伤人话。”
“希拉瑞莉伤心欲绝,几度找机会希望能再见赫尔门斯一面,将自己的心意全部坦白,可赫尔门斯闭门不见,多次躲避,视她为洪水猛兽。渐渐的,她成了方圆百里的大明星,成了所有人讥诮的对象,人们开始瞧不起她,认为她身上带有不祥之兆,否则赫尔门斯怎会那么惧怕她。”
“就算是受尽苦楚,希拉瑞莉也没想过离开,她想等到赫尔门斯彻底消气,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但误会解除的一天并没有来到。直到某天,耶格尔派来的人发现了她,将她抓了回去,为了惩罚逃跑的女儿,耶格尔随意为她指了一名夫婿,要求即刻完婚。希拉瑞莉不从,闹过绝食,企图上吊自尽,却都被看管的人及时救了下来。最后,是耶格尔以她生母的骨灰做条件,换取了她的后半生幸福。”
“希拉瑞莉的一生,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就连那所谓的骨灰,也是在年暮时,身边仆从无意说漏了嘴,这才得知原来耶格尔交给她的骨灰,根本不是她亲生母亲的,她的母亲在行刑后就被丢到了深山,要么被野兽吃了,要么早就风化吹散了。耶格尔给她的骨灰,实际上是路过猪肉店,找店主烧的一只难产死掉的猪崽。”
“虚无缥缈与执念放在一起,从来都不矛盾。虚无缥缈的爱情刻骨铭心,对自由的执着深髓入骨,阴差阳错的命运充满悲剧,低下头的妥协无奈惨淡。”
“我只能将其称为命运使然,因为谁都不曾移情别恋,彼此爱了一辈子,死后将心安静地带入了坟墓,只留下拼接不全的只言片语,留给后人饭后闲谈。”
每个人都拥有着一部分属于他们的故事,分开时看,会觉得一方深情,一方薄情,然而将长达数十年的孤寂摊开再现时,无论任何人看见,都只会道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
舞曲轮替,带着淡淡的哀伤,悬灯三千,与当年落下的是否又相同呢?
听完故事的楚绣绣难走出怅然若失,换上礼服独自靠在象牙墙边喝着香槟。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梁佳暮追问,但梁星渡没有直接回答,他向她发出邀请,用眼神示意她牵住自己的手。
“跳完这一曲,你就会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