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不救你了,祸害。”
宋景熙叹了口气,这少年是被他连累的,态度不好也正常。于是他真诚地道:“对不起,连累你了。”
那少年反倒不说话了。
宋景熙思索了一阵,捂着肚子呲牙咧嘴地坐到地上,解开腰带,脱掉了外衣。少年见他脱衣,脱得只剩一身雪白的里衣,霎时诧异道:“你做什么?!”
宋景熙理所当然道:“你的腿需要止血,我的外衣脏了,里衣干净,可以拿来止血。”顿了顿,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我只知道这些,不知道具体怎么手法,你自己能包扎吗?”
“呲啦”一声,少年看着被塞过来的一团白色布料,唇角抽了抽,没有拒绝。在他包扎的空,宋景熙又从地上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来来回回四面八方地走动,换了好几个朝向呼救,呼了半天,毫无回应。不禁喃喃道:“奇怪......怎么会没人呢?”
少年冷哼道:“这是光隐寺后山,僧人坐化后埋葬的地界。少有人知道,更少有人来,已经不在光隐寺划分的残躯范围了,你走错了路,当然不会有人来。别喊了,白费力气。”
“万一有人和我一样走错了路呢?你的手法很好诶,包扎的很漂亮。”宋景熙由衷地赞叹。少年呵笑了声,不多言。又呼救了一会后,依旧毫无回应,心想这少年说的的确不错。他坐到少年身边,搭话道:“你是斗鬼会上扮演山鬼的第二个人吧?”
少年道:“你是接过巫师剑的人。”
宋景熙点头笑道:“是我。你的表演好精彩,武力也很强。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我应该比你大吧?虽然比你大,但我还是打不过你。和你打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故意收了手,如果没收手的话,我肯定打不过你。你很厉害,那扮演巫师的人都不一定有你厉害。你是跟谁学的武?”
少年绷着张脸,似乎是不知道从哪回答起。宋景熙扑哧笑了声:“抱歉啊,我自顾自说了那么多。如果觉得为难的话,那不妨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吧!”
少年闷声道:“自学。”
宋景熙道:“不应该啊,自学学不到这种程度吧。你别骗我。”
少年略显郁闷地道:“......没骗你。”
宋景熙道:“那好吧,我相信你。换个问题如何,你是怎么当上山鬼的?”七八岁第一次参加祭会那时,他见到山鬼的两位扮演者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而这回选了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挺稀奇的。
少年道:“...选中我了而已,没什么。”
宋景熙道:“当山鬼累不累,好玩吗?”
这回少年没有犹豫:“不累,不好玩。”
听起来像是实话,愿意说实话,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再接再厉,宋景熙笑眯眯道:“听说光隐寺为这一场祭会排演了半年多,这半年多没有碰上什么好玩的吗,一件也没有?”
少年道:“没有。一件也没有。佛门里的事,能有什么乐趣?”
宋景熙道:“这倒是,我也对那些梵音佛经一点兴趣也没有。既然不好玩的话,为什么又说不累?一般来说做自己不乐意的事会感到很累啊,而且排演的话不是挺麻烦么,我听说练了大半年欸。”
少年道:“我根本不需要排演什么。化人形的山鬼只需要打来打去,对我来说,很简单。除了住持,寺中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过我。”
这话换作旁人,肯定会觉得这人口气大,心高气傲。但说这话的人是这少年,宋景熙一点也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笑了一声。少年怀疑地道:“笑什么,你不信?”
宋景熙哈哈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你继续。”
“......”少年垂下脑袋:“没别的了。”
宋景熙生怕他不愿意说下去,继续问道:“你是山中人家的孩子吗?为什么欠他们人情啊。”
这回,少年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是谁?”
“哦不好意思,问了这么多,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宋景熙露齿一笑,道:“我叫宋景熙,是住在汉阳城内。本来呢是和友人们一同过来的,如你所见,迷路了,然后碰到了你,是不是很有缘分?”
少年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念了一遍:“...宋景熙。”
宋景熙补充道:“景色的景,熙和的熙。”
少年道:“你父亲是?”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般来说交朋友不会问家父家底?但宋景熙凭一颗真诚之心走天下,毫无顾忌地道:“家父名讳宋道真。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交换名字才算朋友。”
岂料少年哼了一声,重回了那副冷然的样子:“宋道真...果然有缘分。”
他这声说的极低,几乎是喃喃自语。宋景熙听得模糊:“什么?”
少年移开眼,不发一言。过了半晌,宋景熙还在郁闷这人态度转变为何如此快,终于听他道:“朋友也不一定要交换名字。你问吧,除了名字,我都告诉你。”
宋景熙松了一口气,怀疑是自己多想,笑道:“不一样的,朋友之间怎能不知名姓?不过你不愿意告知也无妨,这是你的自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也不急!现在更急的是你的腿,这里根本没有人经过,我们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得先赶紧离开这片后山。你行动不便,我来背你吧。”
少年俊美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要。你自己也受伤了,背得了我?”
宋景熙从地上站了起来,手和腿上的伤磨得一痛,忍不住嘶了一声,然而吃痛的神色很快溜走。他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我这不是还能走嘛。无事,看你轻得很,我背得起。”
少年盯着宋景熙蹲下来的背,无情道:“不要。”
宋景熙道:“真不要?”
少年道:“不要。”
宋景熙道:“不是在嘴硬?”
少年道:“不是。”
宋景熙果断道:“但是你的腿伤不能拖太久。那这样,你待在这里不要离开,我去找人来,成不成?”
少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宋景熙挠挠脸,道:”我沿路做些标记,应该不会再迷路了。放心,我不会走太远的,找没找到人,我都会回来。我发誓!”
少年唉了一声:“我认识路。看见那边那条路了么,顺着这条路向上走,再向右,遇到一条歧路,走第三条,再向上向左,能找到光隐寺。如果你想自己走,不必说这些话,也不用管我。不确定的事,不要对我发誓。”
宋景熙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衣,随便披上,扬唇笑道:“我确定,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到人来救你,不然叫我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少年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渐渐走远。
顺着少年所说的路线,忍着膝盖和脚踝的疼痛走了许久后,宋景熙终于看到林间摇曳的光影,那是十多个熊熊燃烧的火把。见到火把,就好像见到了救星。他当即大声呼喊,这声呼喊引起了火把们的注意,飞速地朝他而来。
郑禹原持着个烧得火红的火把,双眼和火把一样通红。见到宋景熙,立刻丢下火把,重重地扑向他,大哭大喊道:“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宋景熙你没事吧你去哪了怎么消失了这么久你知道我们有多急吗我怕死了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我怕得要死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啊啊啊啊!”
宋景熙被勒得喘不过气,伤痕也被压得发痛,疼到嘶了一声。郑禹原立刻放开他,上下扫视了一眼,惊恐道:“我靠啊宋景熙怎么浑身是伤你怎么搞成了这个鬼样子??谁打你啦?!啊啊啊啊啊你的脸怎么也受伤了天杀的完美的脸被毁了!!!”
宋景熙咳了两口气,劫后余生般道:“不小心摔下山坡摔成这样了。没事,这不是还没死吗,都是擦伤,不要紧的。”
郑禹原道:“没事个屁啊!本庭说你和他分开后已经消失了快两个时辰。什么东西能让你找两个时辰??我们都快急死了,所有人都在找你!你爹你哥听说后也过来了,现在都正带着人找你呢!这山都快被翻过来了。还好我先找到你了,我的小祖宗啊,还好你没事。走走走,咱们赶快回去报平安!”
宋景熙道:“啊...麻烦你们了,其实我真的没事。我被一个人给救了,他自己却受了伤,正在那里等我。我答应他了,我得回去救他。”
郑禹原踏脚道:“哎啊小少爷,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哪来的心思管别人?你说个位置,我让人去找他成不成!你先跟我回去!”
宋景熙坚持道:“不行的。他认生,你们去了,他怕是不认。”
郑禹原惊道:“这么娇气?到底他是小少爷还是你是小少爷?”
宋景熙不多言,转身就往回走:“我答应过了的,要找到他才行。”
郑禹原跳脚道:“唉...!服了你了宋景熙,行!都跟上!”
郑禹原跟着宋景熙,十多个家仆跟又着郑禹原。走了半天,回到了那片地方。可此刻,这里分明已经空无一人了。
郑禹原踢了一脚落叶,愤懑道:“满意了吧小少爷?这里根本没有人。他怕是已经跑了,或者被人救走了!”
宋景熙纳闷了一阵,扫视一圈,忽然神色一喜。地上有一片被清扫出来的空地,用许多碎石和树叶摆了个简易的地图。地图的下面似乎还写了一个几个字,但被抚平抹去了。
郑禹原纳闷道:“这是什么玩意?”
宋景熙惊喜道:“这是他摆的地图!他应该住在这里,这是他的家。”
郑禹原道:“嗯嗯嗯是是是他的家在这里所以呢这一点也不重要,既然他人都不在这里,说明肯定被救走了小少爷算我求你咱们回去行不行?你还想去他家找他不成。”
宋景熙嘴角嚅动两下,郑禹原大惊失色,立刻道:“绝对不行!陪你来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宋景熙,你得考虑下你自己的身体!这山上什么人比你自己还重要?现在已经很晚了,再折腾下去天都亮了,回去!回去!”
宋景熙投降了。
经历了父亲的破口大骂和长兄的追问关心后,宋景熙才知道这一回失踪闹得有多沸沸扬扬:宋府和与宋府交好的世家统共派了上百人搜山,这事甚至惊动了宫中人,王上听说后,竟也派了御营厅的士兵搜山。这阵势,第二日,汉阳城内便传言,眉寿山上出了个大逆贼,抓了一整夜。
这些茶后闲谈,说者乱说,听者乱传,一笑也罢。宋景熙被摁在府里养伤,对这些传闻全然不知。还发了一场低热,只不过很快就好了。没过几日,宋府就吵成了一片,原来,祖母心性向佛,听了他在眉寿山祭会上做的事,当场敲定是他带头爬树,对灵树不敬,才惹怒了佛祖,受了惩罚。须得去寺中修行一段时间,才能过得了这一道坎。父亲则气得直呼荒谬,坚决不同意,这要是耽误了学业可还好?两方僵持不下,闹得十分不愉快。
宋景熙拄着拐杖,路过祖母的屋子,咳了两声,以此引起屋里僵持的祖母和父亲的注意。他推开门,正色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