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熙不忍相看,不明白他是想做什么,忍不住劝道:“别挖了,你的手.....”
林树又吐了一口血,语气森冷:“滚。”
“小树...”
“滚啊!”
这绝对不是他认识的林树,宋景熙识趣地退到了一旁。那边韩时元已经打趴了所有士兵,收刀走了过来,熟稔地将刀插入宋景熙背后的刀鞘,低头看看宋景熙的下颌,那片红印已经消失了。又看向林树。
“...他在做什么。”
宋景熙摇摇头,道:“不明白。”
躺在地上自暴自弃的韩明吉突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喉咙里也有血,笑声像是磨着沙子,难听死,吵死个人。宋景熙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也许是他的笑声太过吵闹,竟然引来了人,这人惊慌失措地从几人身后而来。听到喘息声,宋景熙转头去看,竟然是魏老板!
只有魏老板一个人来了。魏老板是骑着马匆忙赶过来的,他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不断耸肩的林树,立刻跑到林树身旁,一看竟然是在挖树,还挖得满手是血,当即吓得魂不守舍,连忙拉开他,急道:“小树!你怎么啦!怎么在挖树,手疼啊!别挖了!别挖了!都流血了!”
林树不为所动,继续挖,并道:“你也滚。”
魏老板愣了一下,严肃起来:“你会说脏话了?谁教你的,魏叔替你去找他麻烦,好不好?”
林树满脸不耐烦,终于停了手,暴躁道:“烦死了!烦死了!为什么都要来烦我!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凭什么一个个都要来装作很关心我的样子?!都滚开!!还有你,我管你什么叔,给我滚!!”
魏老板愣在原地,颇显年岁的面容上满是惊愕与骇然。宋景熙心底一沉,果然魏老板也不认识林树的这一面?
魏老板的背弯了下来,垂头丧气了一会,转而蹲了下来。他在和林树一起挖土,并且挖得比林树更卖力。
韩明吉侧头看着,又开始爆发大笑,捶地道:“一群疯子!哈哈哈哈哈哈,都是一群疯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景熙不堪其扰,耳边听到一阵强烈的嗡鸣声,而韩明吉的暴笑声变得模糊不清,他不得不再次捂住耳朵。而就在此时,一双手轻缓地覆了上来,手心贴着手背。韩时元的声音透过两双手传进耳膜,沉稳有力:“别强撑......”
听到这温和的声音,宋景熙终于想起来自己不仅没有连续几日没有睡好,还奔波了两天,还打了几场架,已经是强撑着了。
剩下的话,他却听不大清了,开始头晕眼花起来,眼睛正迷迷糊糊地将要闭上。韩时元将他揽在怀里,摁在胸膛前。然而听着强健有力的心跳,宋景熙竟逐渐清明过来,眨眨眼。
居然没晕。
方才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等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哭笑不得,韩时元恐怕也是以为他要晕过去了,才会抱住他!
他刚想抬手拍拍韩时元的背,示意自己没晕,又想到韩时元会不会觉得有点尴尬,考虑着考虑着,宋景熙干脆装晕了。
......反正,这么抱着还挺安心的。
突然,那边魏老板惊呼了一声。宋景熙立刻抬头去看,却先对上了韩时元的双眼,那双眸子里带着几分认真和笑意,不知是否是这若隐若现的笑意迫使宋景熙移开眼,因为感到有些难堪。
......原来他已经察觉到了。
韩时元放开了他,宋景熙没敢看他,尴尬地站直,故作沉稳地往魏老板那边走。魏老板和林树已经将树挖了个大坑,那坑底赫然出现了一块头大小的石头,上面覆盖着细小密麻的树根。
石头?!
魏老板难以置信地道:“树底下怎么会长石头?”
耳边响起韩时元的声音,宋景熙不由得心底一颤,“不是长。”
魏老板道:“不是长?那是谁放的?”
林树忽然双目通红地道:“是放的。肯定是那个贱人放的。”
尽管不知道他口中的贱人指的是谁,但魏老板和宋景熙都被他的状态惊吓到了。林树继续道:“那个贱人,毁了我的树不够,还要挖了我娘的坟。”说着,他伸着血淋淋的双手撕掉那些脆弱又倔强的树根,再往石头四周挖,势必要将这石头挖出来。
魏老板的手也磨破了,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继续挖。两人挖了半天,那颗石头终于出土,棱角相当粗粝。石头的下面是被挤压到几乎萎缩的树根,还有些歪斜。宋景熙瞬间明白,看来这块石头,就是这棵树长歪的原因。
林树狠狠地摸着石头,不管有没有被棱角划破手掌,他都全然不顾。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色逐渐从凶狠转为空洞,再到呆愣。
这个眼神,魏老板和宋景熙再熟悉不过,这是小树的眼神,那种印在眼底的怯弱重现了。
魏老板颤着声音喊他:“小树......”
林树迷茫地抬起头,逐渐清醒起来,眼神里又失去了怯弱,变得清明起来。他似乎头痛欲裂,一摸脑袋,又看看满手凝固的血,脸色一变,既害怕又兴奋地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们不是想知道灭门的真相吗,我真的想起来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的确是我杀了他们,我记得很清楚,什么时辰开始的,在哪里拿的迷药和刀,先杀的谁,后杀的谁,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魏老板不忍地背过身去,“小树...你......你不要再说了。”
林树没有听进去:“我把迷药加在饭菜里,所以他们全部晕了过去。这些迷药是他们本来用在我身上的,以前只要我挨了揍想反抗,他们就会用这种药强逼我安静下来挨打。这种迷药起效很快,但是也有缺点,持续时间特别短。所以在我还没有绑住所有人时,大少爷就已经醒了,他很愤怒,但他已经被我绑住了。所以,我先当着他的面杀了大夫人和老爷,再杀了其它人,最后杀了他儿子。期间他一直骂我,我杀完了,我说,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你的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年了,我已经听腻了。”
“小的时候,每次被他打得很疼很痛,我都会问他,明明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他每次都说同一句话:谁和你是兄弟,我和你身上流着的血不一样。长大后我想我明白了,就不问了。但是那天看着他被绑了还要骂我,我就想起那些话,所以又问了一遍,这次他还是说着一样的话,可是还补了一句:你身上流的是妓生的卑劣的血。然后还骂我娘,所以我就将他的喉咙割开,再剖开他的肚子,还有腿,流了很多血。他说他的血和我不一样,所以我往自己手臂上也划了一刀,我看了很久,看不明白,也不明白他的话,他的血,我的血,明明都是红色的血,哪里有区别?所以我累了。”
林树陆陆续续说了很多犯案的细节,事无巨细,简直像是在面对审讯时毫不保留的吐露。事已至此,林树是真正的犯人这件事,已经无法翻案了。
魏老板已经瘫倒在地,罢了,猛地抱住林树,颤颤巍巍地哭道:“小树,魏叔对不起你。早知道你在林家过成那个鬼样子,我应该带你走的!是魏叔太胆小,不敢和他们诉状,如果带你走就好了......”
宋景熙闭了闭眼,抬头望天,近苍白的天忽然降起大雨,雨势凶猛,来势汹汹,萧瑟的雨落声响几乎吞掉所有话语。林树没有回应魏老板的话,他抬起头,迷茫地道:“那天夜里,也是这样大的雨。”
“雨水把红色的血和地上的土冲在一起,我提着他们的脑袋去了阿娘那里。我看见阿娘的脸很伤心,我想应该是那贱人的错,都是她挖开了阿娘的坟,让阿娘在地下睡得不舒服,所以我就把土盖上了,但阿娘的脸还是很伤心。阿娘不和我说话,我很伤心,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发现自己在林家了。”
说着说着,林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我究竟是怎么回来的?明明都已经想起来了,为什么只有这一件想不起来......”他皱了皱眉,眼神狠戾起来:“我管他的,我想要做的都做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人生中,没有比那一天杀了他们所有人以后更快活的一天了。”
魏老板就着雨水搓了几把脸,崩溃道:“小树,魏叔带你走,好不好?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客栈也搞不下去了,魏叔带你离开南邑,去当你想当的侠客,我们走......”想起还有两位身份不明的“官员”看着,魏老板径直跪了下来,趴在地上恳求道:“大人,魏某规矩了一辈子,从未做过什么违抗法令的事,可是今日......这个孩子命太苦,那些人是罪有应得,恳请大人法外开恩,让魏某带他离开......”
剩下的话,被雨水冲散。
宋景熙看向韩时元,韩时元面无表情,没有表态。他好像也在等宋景熙的回答一样。
宋景熙叹了一口气,扶起魏老板,道:“...他也杀了无辜之人。”只凭这一句,魏老板顿失希望,咬咬牙,道:“那个孩子!谁能保证他长大以后不会和他的父亲一样罪恶?官府二十年都没有管过他的死活,如今却要惩罚一个被逼到绝路的人?!那林老爷是人,贵族是人,难道小树他就不是人了吗?!”
雨水终于彻底打湿黑笠,几滴雨滴在了宋景熙的脸上,那阵凉意,十分彻骨。宋景熙艰难地道:“人人都是人。”
一直躺在地上,对砸面的暴雨也无动于衷的韩明吉听到这句话,突然道:“...不是人。”
林树一语不发地搬起石头,他身上的血已经被冲得晕开了,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直到他说:“没用的,逃不走的,哪里都没有路。”
石头太重,他不得不将石头抱在怀里,继续道“娘死前,和我说,‘如果我死了,就在我的坟前种一棵树,这样我可以一直看着你长大,等到你长成巍峨挺拔的大树,可以为我的坟墓遮风挡雨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我们家小树终于长成大树了。’可是!”他突然声音高亢起来,又顷刻间低落到谷底,泪水混着雨水糊得脸乱七八糟:“可是娘,树,也是会长歪的!”说罢,他举起石头。
魏老板顿感不妙,伸手阻拦,却迟了一步,那块石头被狠命地砸在林树的脑袋上,顿时血流如注,石头和林树一起倒在了地上。
不同的是,石头砸在了冰冷的地上,而林树被魏老板接住。
魏老板慌乱地将手掌按在林树出血的头顶,又拿另一只手胡乱地试探鼻息,可是没有丝毫气息。
宋景熙赶紧上前,抓起林树的手,按在脉处,那里仍有一丝波动,只是越来越薄弱,越来越沉寂。已经回天乏术了。
顶着魏老板希冀的眼神,宋景熙不敢直视,垂眸道:“对不起......”
那一天,宋景熙听到了此生为止,他听到过的,最凄惨、最绝望的哀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