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时元挑眉看他,宋景熙悄声解释道:“那边用笔不方便。”随即坐定,然而刚翻开第一则文书,他便侧头问道:“老师待会要进宫?主上召见么。”
韩时元微微颔首,也悄声道:“召他很久了,回汉阳以来便一直在召他进宫,但他一直拖着,今日是最后期限。”
宋景熙无声哈哈一笑,这个随心所欲的老家伙,全海东也就他敢受召而不奉行了。又好奇道:“再不去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么?”
“有啊,理所应当。”韩时元道:“但不会太严重,最多是不给台里补廪费罢了。”
“原来如此。”宋景熙道:“那他今日一定会去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十几年前李珘刚做曳扇台主那会,那时刚接手,台里廪费紧张,为了开源节流,李珘做了个后悔终生的决定:不给任何密使拨款,包括他这个台主。
也正是因为他这个决定,不少从底层上来的密使觉得太过压榨人,本就辛苦,累死累活的,台里还不发薪俸,只有两班出身的子弟才干得下去——这些出身的还只占极少数,渐渐的台里离职了十多位密使,不给批离的密使也自己跑了。李珘悔不当初,只好又做了一个后悔终生的决定:密使照常发月俸,台主不发,悉数充公。
这样下来,众密使们日子是好过了,倒是苦了他这个台主,以及跟着他这个台主的韩时元,两人日子过得本就紧巴不说,还常年出公在外,穷得叮当响。好在韩时元也是密使,还能拿一拿月俸,本身又是台主亲手教出来带在身边的密使,水平高能力强,自然拿到的俸禄会高一些,偶尔师徒二人在外也能得到当地士族的接济,倒也没有穷到哪里去......
为了曳扇台的开支,李珘是“不折手段”的。王上不给曳扇台补廪费,这绝对是李珘无法接受的,所以,他一定会在最后期限前进宫谒见。
闲话说毕,认真批阅公文。宋景熙将视线聚集在公文上,从注明来看,这是咸镜道曳扇台主发来的公文。
很久之前,曳扇台只在汉阳有设置,也就是只管王京内外的事情,后来曳扇台的作用扩大之后,曳扇台便被逐渐开到了全国八道,每道一个,统称为某地分台。地方分台完全听命于汉阳的曳扇台,而且每半年便需要向汉阳以文书的形式述职,每三年还需要回汉阳参加集议。只不过“进京集会”的规矩几乎成了一纸空文,因为台主一直不露面,连行踪也完全不确定,去了也是白搭。
在宋景熙手上这册公文底下,一共二十一本,全部是咸镜道曳扇台发来的文书。宋景熙随手翻了翻就被震惊到了,瞠目结舌道:“为何会有这样多??”
韩时元倒一点不震惊,道:“前些日子老师借着回汉阳,让地方八道所有分台都将公务日志及卷宗呈上来考绩,整整六年,不用想也知道有多少。咸镜道的,是最少的。”
“天啊。”宋景熙有些咬牙切齿:“老师是疯了吗?之前不是有代理官员每年都处理过,为何还要堆到一块来整理??”
韩时元道:“或许亲力亲为更为安心。”
宋景熙咬牙继续看下去,这位咸镜道台主的述职公文极其无聊,讲了很多废话,最后只委婉地提到培养密使的钱粮不够,希望总台能多拨些钱款。
宋景熙觉得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于是暂时搁置在一旁,准备翻开第二本时,却听见主座上的李珘突然发出一声惊天的疑惑。
李珘捧着一本公文,凑得极近极近,道:“又是个要钱的?没看错吧,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要钱?你们快看看,难道这一堆全部是在向我哭穷的??”
宋景熙赶紧翻开第二本,忠清道,密使太多,哭穷。翻开第三本,黄海道,密使太能吃,哭穷。
每道皆有几十本文书,而每十本里又至少有三本是在哭穷。李珘恶狠狠地在其中一本哭穷的公文上戳了否决两个大字,难掩怒色道:“这些家伙,是不是真以为台里没有我这个台主了,以为没人管了,猖狂了!除了庆尚道以外,一个两个都在伸手要钱,还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理由!”
代理官员也一边默默在哭穷的公文上写下否决两个字,一边道:“之前因为要的少,而且是以培养新进密使为由,所以我便答应了,但也只批了一部分。后来,也就是现在,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即使我不批,他们也一直会要。”
李珘又在另一申请拨款的公文上批下否决,还被气得拍了拍桌,骂道:“我不是定了名额和份额吗?谁教他们养那么多密使的,我看他们不是将密使名额送给亲眷、便是拿密使名额拿来交易买卖了吧!是想让我拿着钱养着他们这群废物吗?看来我还是太信任这群畜生了,才几年没管着这些家伙,竟敢将手伸到外面去!”
骂完了,总得找个解决办法,李珘稍加思索后便道:“小代啊,我不在的日子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很为难,这些家伙不把你放在眼里,不服你的管,那你就以我的名义叫他们十日之内都给我滚过来,我来整治整治他们,告诉他们自己怎么做,做不好就给我滚蛋!我有的是人换了他们。”
此话一出,代理官员感觉身上的担子轻松了不少,道:“是,我这就去传信。”
代理官员刚走,李珘将整理出来的申请拨款的公文分了一批到宋景熙和韩时元那边,催促道:“全部写上否决记得印上我的私印赶紧的。”
飞快将这些公文处理完后,李珘拍了拍手,仿佛在宣誓大功告成,笑呵呵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烟斗准备点燃,却发现烟叶已经燃烧殆尽了。他只要工作完,烟瘾便会犯上来,不抽便难受。只好在正厅里翻箱倒柜地找,也没找到能用的烟叶子。
李珘挠了挠脑袋,疑惑道:“奇怪,这里不是一直备着烟叶子吗,怎的没了?时元——”
韩时元立刻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这里没有烟叶,从蔚州带过来的烟叶已经用完了。”
“这样啊。”李珘失望地啊了一声:“那这样,时元——”
韩时元又立刻道:“别想了,老师,没钱买。”
李珘瞪大眼睛道:“胡说,烟叶子才多少钱?你我已然穷到这个地步了?不可能!“
韩时元道:“蔚州是蔚州,汉阳是汉阳。汉阳的烟叶价格是蔚州的五倍不止。”
李珘嘀咕道:“就算涨价了,你手里头不还有些银子么。几两烟叶才多少钱,骗人的臭小子。”
韩时元叹了口气,拿出钱袋子,轻轻晃了晃,那袋子空荡荡的,都不用打开看,光靠听,也能知道连铜板都不剩几个了。他不慌不忙道:“您忘了,从蔚州到汉阳的行程,也是要开销的。”
李珘手上的烟斗抖了一下。他当即转向宋景熙,大惊失色道:“景熙啊!好徒儿啊!吏判家应该还挺有钱的吧?!”
“有钱是有钱...”宋景熙一阵捧腹,心想难道是让他接济点?还没捧腹完,忍笑道:“不过老师,台里不给密使拨款的规矩可是您制定的,您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李珘面露悔色:“如今台里用度没那样紧张了,我是不是该改一下当初不给自己发俸禄的决定了...”等他后悔完,又完全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李珘恨恨地抽了一口烟,尝到了一股焦糊的熏炭味。突然他将眼珠子一转,笑呵呵道:“时辰好像到了,我得进宫一趟了。得了得了,剩下的都不难处理了,就交给你们俩个了,有问题去找小代。少来找我哈。”
还不等二人表态,他说完便当即丢下毛笔,急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