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官员微笑道:“宋大人请讲。”
片刻后。
宋景熙将前两日的经历细致地讲了一遍。听罢,代理官员也不知是真感慨还是假感慨,道:“果然离奇得很,解忧草这样的,的确闻所未闻。宋大人实在辛苦,困扰宋大人的疑惑又是什么呢,是解忧草的来源?还是担心这是一场阴谋?”
宋景熙道:“皆非。我全部的疑惑都在存善堂当中。”
代理官员十分认真地道:“请宋大人明示。”
宋景熙伸出一根指头,道:“第一,不知副台是否注意到了洪医官所述的矛盾之处?起初洪医官便仿佛认得我,还邀我进内堂商议,而后解释是因为我家中的原因。但洪医官为我长兄医治当年,我也才不过十岁,如今十二年过去,洪医官究竟是如何识得我的?我似乎还没有出名到能让汉阳人人都认得我这张脸。”
代理官员略微点头,评价道:“此点存疑。”
宋景熙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道:“第二,如若当真只是为了我长兄之事而邀我商议,那为何要支开洪丹?难道这件事对于洪丹来说是秘密、是不能为她所知晓之事吗?显然并不是。依洪医官自己所述,在他戒掉解忧草的二十日当中,他要求洪英将洪丹以修习的名义送离了存善堂,所以我认为符合‘需要向洪丹隐瞒‘这项条件的事情只有一个,那便是关于解忧草。因此,洪医官从一开始,便知道我是为了解忧草而来,但他对我撒了一个谎言。”
代理官员再评价道:“合理。”
宋景熙再次伸出第三根手指,道:“第三,进内堂后,洪医官便拿出一本手记翻阅,这本手记是他自己所作,而他在翻到画有解忧草图案那一页时,却没有任何标注,连名字也没有记下。洪医官甚至想不起来解忧草的名字,只能向洪英询问。但试问,一个经历了解忧草那样折磨的人,会轻易地忘记造成了他的痛苦的罪魁祸首的名字吗?甚至当初连名字也不曾记下?由此看来,洪医官那根本就是故意翻出此书,又故意在我面前提起解忧草,来引导我走入他们的对话。”
没等代理官员评价,宋景熙握拳总结道:“所以,洪医官和洪英上演这么一出,究竟是在谋算着什么?为什么要对我演这一出?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何利可图?”
代理官员答道:“也许他们和金哲有所勾当,看来将两者栓在一起的,正是解忧草。”
宋景熙道:“那我为何能从存善堂中周全地走出来?如果他们真的和金哲一样心里有鬼,又怎会容许我继续查下去。”
代理官员道:“宋大人,因为你到访存善堂之时并未隐瞒身份,存善堂内的病患也见到了你的脸,如果你消失了,存善堂也会陷入危难。所以他们选择将你引入金哲府中,一旦你选择隐瞒众人秘密潜入,那么他们便能来一出瓮中捉鳖。”
宋景熙焦躁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道:“不是的,不是的...不对,副台,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因为这根本说不通。我能确保我在金哲那里没有暴露,金哲是不会知道是谁闯进了他的药铺,也许金哲自己现在还在奇怪到底是仇家干的,还是哪个胆大的盗贼干的以至于他只能自认倒霉。既然金哲不知道有人已经因为解忧草而盯上了他,那他又怎会和存善堂串通一气来抓住我。所以存善堂本来是不应该知道有人在调查解忧草,更不应该知道是我在调查解忧草。但从我方才所举的三条来看,存善堂分明知晓,而且还故意设局让我跳入他们的计划,不仅如此,还演技拙劣,漏洞百出,似乎是故意这样表现,好让我能够尽早发现,存善堂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费尽心机引我入局?!”
代理官员居然被说得沉默了,半晌,默默道:“是啊,为什么呢。”
宋景熙知道自己焦躁过了头,但他现在确实冷静不下来,因为一个大胆的猜测已经在他脑海中成型了。他手扶着椅子,凝视着代理官员,一字字道:“副台,我也不想说些废话了。台主他是不是...没死?眉寿山上没找到他的尸身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死,他根本没在那场山火里丧生!”
其它密使们一直不知道的是,迄今为止,台主已经消失了六年了,而且是伴随着那场眉寿山大火消失的。而这件事,只有宋景熙和代理官员知道。由于台主从前就神出鬼没踪迹不明,代理官员又一直打理有序,所以除了宋景熙以外的密使,甚至没有讨论过台主是不是真的消失了。
说到最后一句,宋景熙的声线都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他没死又是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是......回来了??”
代理官员摇摇头道:“不,宋大人。我不知台主究竟是否生还,但台主他的确一直未曾回来过,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宋景熙再次焦躁地在正厅里来回踱步,他绕着正中的集议桌绕了好几圈,代理官员静静地坐在左副位上,等到宋景熙一脚刹住,坐回代理官员对面的位置。代理官员微微一笑:“宋大人。凡事莫急。”
宋景熙也微微一笑,尽管笑容难免带上了情绪:“副台,请恕我无法接受你的说法。台主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回来便要算计我吗。这次的金哲案任务并不是副台你自行颁布的,而是台主让你交给我的,并且他已经去过了存善堂,是他让洪医官和洪英那么做的,对吗?如若不然,该怎么解释我的疑问?”
代理官员罕见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平静地道:“宋大人,你猜的很对。但是,只有台主能这样做到这些吗?”
宋景熙一愣。
“曳扇台真正听命于谁,难道宋大人不清楚吗?无论是你我还是台主,甚至于曳扇台,都只是为了国君而存在。宋大人分明很清楚。”
宋景熙没有说话,他咬咬下唇,一言不发。没错,代理官员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忘记了,他们这群人的存在只是为了坐在御座上的君王而已。台主不在了,不代表曳扇台就真的没有头儿了,比曳扇台主权力更大的,不还有王上吗?王上难道就不能下命令了吗,没这个道理。
“主上决定重新调查废世子案。无论是对金哲还是存善堂的调查,都是主上的手笔。在你之前,主上已经派人和存善堂接触过了,派你再去,只是为了以此为契机验明你的能力。在曳扇台,几乎每个密使都要经历这一考验。”
这话打击了宋景熙一下,他嘴唇也咬得更紧了,也意识到自己真有些操之过急了。的确所有疑问都在将他往“有人在制造这一场为他设计的任务”引导,他这样的猜测也并没有错,只是他忘记了能做到设计任务的人不是只有台主,误将设计者的名头安错了人。
代理官员虽然大不了宋景熙多少岁,但多年的识人经验让他轻易看出宋景熙此刻有多困窘和懊悔。曳扇台中有不少年轻且出身寒微的密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被外人知晓身份和名字,所以总是希望自己能在曳扇台的卷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几乎没人能抗拒这种成就感。
在代理官员看来,宋景熙又能有多例外呢?他加入曳扇台已有好几年,但台里从未给他发布过例行公事以外的事务。严格来讲,金哲案应该是宋景熙第一次有“格调”的秘密任务,他不可能不希望通过这件案子来向曳扇台证明自己的实力。
半晌后,宋景熙闷声道:“我明白了。”
代理官员试图安慰他:“宋大人且听我说。换做寻常人,也不一定想得到这些,即便是猜错了人又如何,谁会在一开始不犯任何错?而且能意识到这样多,说明宋大人已经相当合格了,曳扇台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宋景熙搓了搓脸,道:“你说得对...但这件案子本身漏洞便十分明显,换旁的密使来做,也不会比我差,而且还会比我做得更好。我知道我和那些经验老道的密使们的差距,认清这差距没什么不好。虽然但是,副台,还是多谢你。”
他说完,又抬起头格外坚定地道:“不过,金哲的案子,还是要查到底。我要去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