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朱骥在来的路上习惯性做出谦和温顺的做派,这是一种百姓里常见的样子,与那些巡城士吏吆五喝六的骄横作风形成鲜明对比。尽管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英武丈夫,那种像羊一样的温顺还是让他看起来与寻常人无二致。
朱骥琢磨起妻弟于涣的委托,在踏进雅间前理了理衣服才郑重地轻轻推门而入。
于涣同样穿了一身便服,是暗色缎子织的,使他坐在那就如山岳一般。朱骥感到妻弟越发接近自己岳父的形像,让他这锦衣卫武官也不由得恭谨起来。
“姐夫请坐。”于涣站起身,露出温和的笑。朱骥感到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明明看过去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沉,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看过来、因笑意而微微眯起时,偏偏就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很诚恳亲切的人。
等朱骥坐下,于涣才同样坐下。朱骥说:“涣弟,敦敦那边……?”
于涣平静地说:“走了。”
那天于先找于涣明明白白说了自己打算,于涣默然片刻,说:“你随我到祠堂去。”
于先跪在祖父的牌位前,抬头便是那把宝剑。她的脑海中登时清晰地浮现出童年的记忆,她记得祖父平日里总是板着脸却会对她们这些孙女笑吟吟;记得自己扯他的胡子他会轻轻打自己两下以示警告,实际上却只引起她咯咯笑;记得他做什么事都是干净利落;自然也记得他们出城时,父亲说“祖父睡着了”,可在她多次追问“祖父怎么还不醒”后,父亲才说“他其实是死了,人死了是醒不来的”。
可她并没见过于谦在公务上的样子。于涣知道她和她祖父的眼睛有多像:热忱、坚定,又暗含着孤傲。他一对上女儿的眼睛就都明白了,她要么可称悲壮地死在事成之前,要么名扬四海而遭小人嫉恨。总而言之,她是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于涣说:“爹,您看见了,您孙女的确是做大事的人。我知道我拦不住也不应该拦她,我叫她给您磕头,就打发她上路了。您也知道知道,咱家没有孬种。”
于先红了眼圈,说:“爹,我不会给祖父给您丢脸的。”
“其实我只想你平安喜乐。”于涣叹道。
“若是我回不来,您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时至现在,于涣还会为这种固执地在于家世系生根发芽的执拗感到惊奇。放于先离家也是他为数不多没有同商烨商量就作出的决定,商烨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接受了。
她以豁达的胸襟和天生的乐观说:“我知道她一定会往最危险的地方走。其实我还羡慕她呢,可惜我这一双小脚走不快,不然我真想也去闯出一番事业来。”大抵人确以群分,商烨能轻易地理解于涣的种种心思也就不奇怪了。于涣敏锐地从妻子的话中捕捉到一丝对岳父母的怨恨,默默揽过她的肩膀。
思虑回到现在,于涣摆摆手道:“姐夫,说正事吧。”
朱骥颔首,严肃道:“你问的事有眉目了。黄明善确与万安有接触,叶时则和彭华有首尾。至于万安和彭华交游,我想你也知道。”叶时和彭华都是江西安福县人。
于涣听完,接着问:“时间呢?”
“就在叶时上疏之前,彭华曾秘访其家;黄明善则是在万安组织的四川同乡聚会上与其相识,后来黄到万府上拜访过。国子监案发前后一段时间,二人明面上没有接触;不过我想涣弟你既然怀疑,恐怕便是有事,我就又细查了查。有人看到,两府的家仆在采买时碰过面。”朱骥有条不紊地叙说完,便看向于涣,等待他的反应。
于涣说:“不瞒姐夫,我的确怀疑此事背后有人捣鬼。目前看来……”他话音未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
朱骥说:“涣弟,我知道那万通对我有芥蒂;若是和万安闹得太僵,会不会让万通乃至万贵妃觉得,我们有意为敌?再者,彭阁老那边呢?”彭华是彭时的族弟。
“有些事,想避是避不开的。”于涣沉吟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和万安的冲突迟早会爆发。万安入了阁拼命地巴结万通,捧万贵妃,所图自然不是一个末流阁员混到致仕;他想做首辅。而于涣和其岳父商辂就是明晃晃挡在他路上的两颗绊脚石。倘若于涣就这么放过这件事,岂不叫人觉得太气弱?万安要是想斗,想争,那就来吧。
于涣果断道:“多谢姐夫了,此事也不好劳烦你太多。对了,宸哥儿的功课不好也就罢了,对宏哥儿的课业可要抓紧。”朱宸是长子,可以袭朱骥的官位。
朱骥连连点头说:“我晓得。你放心,我对岳丈夸下口,一定得对你姐姐好。”
于涣上疏称,国子监贪腐一案确有蹊跷,请求由刑部重审此案。朱见深批复:所言有理,着三法司会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