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敦真聪明。”于涣夸奖道。他双手搭在于先肩上,注视着她那双与自己也与于谦酷似的眼睛,问出了多年前问过的那句话:“敦敦想做圣人吗?”
“不想。”于先说,“圣人整天说大道理,我不想说别人。我要做最厉害的郎中,把天下所有人治好,就再也不会有人病死了。”他们被押往山西时,正值北直隶瘟疫蔓延,于先见了病人的惨象,就生出了学医的念头。
于涣失笑道:“好,那敦敦就做郎中。”他抱起于先,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爹呢,就想做一个管家,把天下人的事管好。”
于先转过头看他,问:“管天下人的事,还叫管家吗?”
“对啊,因为爹不是天下的主人。”
他活着的意义,大抵就是践行亡者的遗志,替他好好活下去吧。
——
现下山西乃至天下人议论纷纷的,是有“天下词宗”之称的于旷澜所作的一篇文章:不义说。
他在文章开头就以辛辣的文笔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一个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地主蒋千财的形象,其乡人无不畏之如虎、忍气吞声;又在结尾发问,这样的人能够横行乡里,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他说“余竟不知是谁之过也”,其实在前文中已指出:百姓但知族规而不畏国法,官府和律法的权威不能深入乡里。
有人认为,必须加强律法对百姓的约束,使人人知法。国乃天子之家,岂容这等人放肆?
有人却说,蒋千财虽然可恶,但伦常之序不可乱:君臣、父子、夫妻,皆是服膺于纲常,若尊长和卑幼可乱,父子乃至君臣有何不可乱?于旷澜分明是妖言惑众,欲动摇国本!
就连远在京城,身居深宫的朱见深都拿到了这篇文章。他认真读了,觉得蒋千财和乡人的面貌跃然眼前,仿佛还能听到于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千财所行所举,是不义也,人情无可看,天理亦难容;乡人所容所忍,亦不义也,山川能视听,礼法却不见。’”朱见深慢慢念道,只觉胸中也被激起了一股愤慨不平的怒火。
“‘使人有生杀予夺、刑赏加免之权,而无所用以制之者,抑非纵其施为乎?使人有嫁娶育子、田宅耕食之利,而无所用以护之者,抑非任其宰割乎?’”朱见深问自己的新讲读官,“师傅觉得,他这段话说得怎么样?”
讲读官额头冒出冷汗,跪在地上说:“臣以为于旷澜此言,有影射太祖之成法不足之意,实乃……狂悖之语。”
朱见深点点头,微笑道:“师傅不必紧张,孤不过是随口一问。咱们接着上课吧。”
他知道,讲读官首先是他父亲的臣子;倘若他不认可于涣的话,恐怕前朝的态度也是以反对为主。这么多人在于谦被下狱问罪时保持沉默,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和他撇清关系,更有人身先士卒地为再次掌权的皇帝去罗织罪名、落井下石。如果有一天于涣回朝,甚至被委以重任,他们会不会害怕呢?夜里还敢入睡吗?
当然,眼下当务之急的还是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朱祁镇因他的口吃而不满,又嫌他懦弱,心中一直隐隐有易储的想法,只是碍于缺乏借口,而且首辅李贤等人都支持朱见深。朱见深轻轻叹气,皇叔想废掉他就算了,为何父亲也如此厌弃他呢?
讲读官走后,陪伴朱见深长大的侍女万贞儿听他说了心中的压力和担忧,笑着宽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皇上不会硬和李大人、彭大人他们对着干的。你只要好好孝顺皇上、皇后、太后他们,做好功课,便没什么好指摘的。”
朱见深握着她的手说:“万姐姐,我没了你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可惜于师傅不在,要是你们都能同我在一块,我就感觉好多了。”
万贞儿放轻声说:“昔日于少保的事,天下皆知其冤。等殿下日后荣登大宝,为于少保洗清冤屈,召回旷澜先生,都是顺理成章的……”也是施恩于家,更让他们忠心于新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