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俱乐部的人陆陆续续下班。昨天拜仁慕尼黑刚结束和沃尔夫斯堡的比赛,在三号之前他们有两周休假,今天集体归队做拉伸,伤员复检。
一般来说米歇尔·凯撒是走的最早的那一批,以及他忠实的保姆兼司机亚历克西斯·内斯,本土球员一脉相承的爱己更恨人,过了下班时间多逗留一分钟都是对自己工资卡的背叛。沿路见到有蹲守的球迷挥毛巾,恨不得敞篷车油门踩到底一个撞死俩肇事逃逸。
另一个极端是洁世一,永远雷打不动留在基地加训到五点钟,和倒数第二名拉开了一小时间隔。来得比门卫早,走得比主席晚,披星戴月地卷死所有人。就连拜仁名宿诺埃尔·诺阿也表示,洁世一好像生怕训练室的空气被人多吸一口,幸好自己退役了,老是加班加点加练,休息日更是不消停,长此以往他起步减寿十年。蹲点签名的以撒球迷叫苦不迭,纯碰运气。世有以撒,然后有蓝血派。蓝玫瑰常有,而洁帝不常有。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米歇尔·凯撒裸着上半身,头发往下滴水。他一进更衣室便挑起眉,索性不进去了,抱臂靠着门框。
亚历克西斯·内斯双手放在膝头,规规矩矩坐在角落,眼睛瞥向不远处兀自收拾东西的人,连凯撒来了都没发觉。
黑发后脑勺,穿无袖黑背心,背影忙忙碌碌。好像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洁世一拉上粉色外套拉链,转过来。
内斯立刻低下头,抿紧嘴角,心脏突突跳。
没动静,他默默等了两秒,再两秒,又去看。
洁世一坐他对面系鞋带,弯腰时贴近地面。一抬头,两人不小心对上视线,蓝色眼睛明显怔了怔,内斯心如擂鼓,在胸膛演奏下一个八拍之前,神交错开。对方坦荡得拔地起一座距离感的篱笆墙,没有进一步交流的必要。蝴蝶结竣工,洁世一背起包准备下班,瑰红色的眼睛追着他跑,眼珠从左滚到右,头顺时针转九十度,才发现倚在门边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凯撒。
内斯心里一惊,暗骂自己太失礼了,越活越回去,怎么能把注意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胆大包天到忽略了伟大的凯撒的存在。
过去有纠葛又如何,从世一官宣转会拜仁,紧锣密鼓地投身一线队训练,到现在四个月了。
整整四个月。
世一都不和他打招呼。
“哟!今天走得这么早,努力家想明白不打算闷头努力了?”凯撒出声,他发音自带嘲讽buff。
当事人并无跟他扯皮的心思,洁世一径直走向凯撒另一侧。
“无视?”习惯了,多少年过去都他妈一个样儿,多新鲜呐。凯撒站直,施施然把门口堵住。
洁世一眉毛塌下来,蓝眼睛压得不耐烦。忽然想到什么,他神色一滞,弹簧门般唰得转过头。
凯撒越过他,抻脖子对里面喊,“喂——这更衣室里没按静音键吧,内斯你听见什么了吗?”
“诶,”冷不丁上头点名,内斯慌乱地站起来,“那个,非常抱歉凯撒,我这就去开车!”
“不急,你先安静。”凯撒说。
嗻。
内斯收声,交握双手,悄悄打量着门口对峙中的二人。
“我说呢,这不是能听见声音吗?”凯撒咂摸嘴,疑惑道,“刚才吓我一大跳啊,差点以为是我声带出了问题,说话叫人听不见。”
“你说奇不奇怪,世一?内斯能听见,偏偏有人就是听不见,按照控制变量法,傻子也该得出点结论来。可惜我这人实验科学分数不达标,劳驾你帮我补补课,嗯?”
他边说边暗自观察洁世一的反应,倏忽见对方不知何时侧过头,宁可看墙也不看自己,留他个后脑勺。
这家伙甚至抬起胳膊挡在两人中间,充当人肉路障。
嘁,怎么了?怕他对好好先生做点什么?
妈的两个直男他能做什么出格事,好啊,这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是和以前一样倒人胃口。
这么不待见他,真亏还乐意回拜仁。凯撒面无表情,“既然你的自我意识那么繁荣,圣诞节那天你一定有很多安排吧,世一?”
“穿衣服……”洁世一已经竭力按耐住脾气了。
后面偷听的内斯凝重,欲言又止。
什么?
现在没戴翻译耳机,凯撒的工地日语只能勉强听出几个单字,凭他的想象力拼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蹙眉,“你说人话。”
“我让你穿衣服!”洁世一忍无可忍用德语吼道。他退后一大步抬手捂住眼睛,确保自己别不小心看见什么有伤风化的东西。
“要挑衅还是要约赛我奉陪,但是我不能看男人的裸体!”
哈?
在凯撒和内斯迟疑的注视下,洁世一保持着自卫姿势缓缓往后挪,鞋底拖着地板。也顾不得是谁的衣服,他胡乱抓起一件球衣,胳膊在空气划了个半圆,直直递给凯撒。
倘若幼教老师骗小孩编的“文具寄宿小精灵说”确有其事,洁世一应该是圆规成精。
还谨慎地留了一点五米安全距离——“文具小精灵”的防范意识极强,假说成立。
洁世一扭着头,对空气道:“我要丢了,你接住。”
“……什么玩意。”凯撒话音未落,一件球衣啪得飞到脸上,他下意识飙了句脏话。
GOOD,混账裸族国王。洁世一闭着眼睛,朝凯撒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
他方向感可好了,听凯撒骂得那么情绪饱满,可以想见球衣应该是精准着陆了。
GOOD,他自己。
“你穿吧!放心,我不会看的。”为了体现自己说到做到,洁世一自觉面向墙壁。
有病,他就知道这家伙脑子不正常,西班牙狂野的风土人情终于诱发出世一潜在的心理疾病了,怪不得急着回拜仁。
凯撒匪夷所思,费力拉扯着面部肌肉,“呵呵……看来你这几年在马德里经历了不少啊,世一。”
洁世一摇摇头,看样子不打算多做解释。
没有你倒是回答啊,以前说话气人,现在是不说话更气人。蹦几个字儿费劲的他到自动贩卖机投几个硬币还能听个响儿,上早市遛达一圈还能听个叽喳鸟叫的,回来一趟知道给你舌头上保险了该死的。凯撒磨牙,抻开手里的球衣,嫌弃地咧嘴。
21/22赛季拜仁客场黑金球衣,背面拜仁LOGO,立体设计金字9,下面是NOA。噢,不用想肯定是世一的。
22年拍拍屁股走人倒是把事情做绝了,那老家伙的退役仪式也没见世一回来参加。
标上还有个诺阿的签名,这鬼画符一眼真,绝对是本尊亲笔。
To Yoichi。凯撒默念,不屑地撇嘴。
嚯,喝,还“To Yoichi”呢,啧啧啧,就这么懒拢共几个字儿不写全名。
那个混账老头子。
本来不想穿的,凯撒当机立断把衣服套上身,务必要赶在世一察觉到不对之前糟蹋完东西。
你猜怎么着,这签名可耐不住水洗啊,世一。
下次采访他要告诉记者,大名鼎鼎的以撒收藏了一件他米歇尔·凯撒穿过的21/22赛季球衣,而且世一宝贝死了根本舍不得洗。
“你就不能穿快点?”洁世一一无所知,仍然捂着眼睛。
“催催催你就催命,可以了。”凯撒说。
洁世一垂下手。
“啊……”
噗呵,呵呵呵呵呵活了个该,凯撒发誓,这家伙在看清自己身上衣服的瞬间,蓝色眼睛震荡得能引发四级海啸。
自己射门进球都不一定能让世一有这么大反应。
真不得了啊,To~Yoichi~呵呵。
“我穿这件球衣就那么好看吗?”凯撒咧开恶劣的笑容,“哼~可别被我迷住了,世一。”
洁世一显然挣扎了几秒,但衣服是他自己拿的,是他欣赏完没有及时放好,怨不得别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太好看了。”夸张的喟叹。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诺埃尔·诺阿,极致浪漫的数字九,永不落幕的法国传奇。任何一件法国国家队球衣或者拜仁慕尼黑球衣,只要加上九号和NOA的印记便充满了魅力,仿佛从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母和一个数字中能窥见诺阿合理性至上的足球美学,拜仁世界球迷商店多年稳居销冠,当然好看。
等过了圣诞节他要立刻飞去巴黎,借拜访的名义请诺阿给他再签一件。
不,签两件!
“……喔。”凯撒不确定地扯了扯球衣下摆,眼神动摇——他下身还穿着短裤。
他穿黑金色真有那么好看?
算了,他才没功夫在意这些。
“拿你没办法,看来你在马德里几年变得坦率了不少啊,”凯撒撩了一把湿发,姿势定住,说话态度和缓许多,“所以你圣诞节有空吗,世一?”
完了,完了!要来了!内斯紧张地攥住裤子布料。
洁世一微愣,“啊,诶?你要约我吗?”
这才哪到哪,就“约”了,嗤——保守的日本人真是可怜,约会和普通聚餐在世一这种不受欢迎的男人眼里恐怕没什么差别,圣诞节一起吃个饭就叫“约”?难道情人节一起吃个饭也叫“约”?选在四月一日愚人节恰巧,就那么凑巧是世一生日那天,发个消息随口问一句在干嘛,也叫“约”?难道他特意在训练结束后堵在更衣室门口挑衅这也叫“约”?日本人对邀请约会的概念会不会定义得太宽泛了。
按照这个逻辑捋下去,该不会世一觉得“我爱你”的表达方式其实是“I LOVE U”吧!
可悲到令人笑不出来。
凯撒干巴巴道:“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我可没要‘约’你,世一。”
“这叫仇人之间的‘叙旧’。”他补充道。
内斯在心里默背《圣经》,但出身科学世家的他不信教也不做礼拜,因此背完前两句他没词儿了,开始病急乱投医地拜梅林。
梅林的足球啊——第一章,大难不死的男孩。
洁世一眼眸闪烁。搞了半天,这家伙原来不是想找茬啊,是他先入为主了。一不小心陷入「Blue Lock」时期的惯性思维里,这可不行,带入比赛中可能影响到临场判断,坏习惯要及时改正。
话说……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能凑在一起讨论冬歇期的行程了?
洁世一食指撑着嘴唇,以前所未有的新奇眼光,从上到下重新审视米歇尔·凯撒。
无与伦比的美丽——诺阿的这件球衣真是太好看了,连凯撒这张人嫌狗厌的烦人脸也没有影响到金色九号的光彩照人,真不愧是诺阿大人!但硬要说的话,嗯……果然,这件球衣还是只有穿在诺阿身上,才能体现出最完美的状态,最光辉的气质。
真不愧是诺阿大人!
原来如此,不是凯撒的面相变了,而是自己的心态潜移默化发生了转变。
这样吗……在自己转会后的这几年里,凯撒也成长了啊。
「米歇尔·凯撒」已经不是过去的「米歇尔·凯撒」了,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寻衅滋事,酷爱挑拨离间,碰到一点小事就情绪崩溃,不管不顾撒泼自残毫无道理可讲,比赛中途突然心态炸裂发疯,全然抛弃合理性的混账了。
这家伙,这个混蛋……竟然主动想和我破冰。
难以置信,凯撒这几年里培养出了如此强大的内心,自己也不能落后!面对曾经的对手主动释放的好意信号,他也该不计前嫌,放下成见,两个人握手言和。
“抱歉,难得你约我……”洁世一扶着后脑勺,歪头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一笑把凯撒刺激够呛,球结膜咯噔咯噔打鼓像里面藏了玩乐队的老鼠,他完全想象不出世一在马德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才能在回到拜仁后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
他被糸师冴伤害了?
噢——梅林的戒指啊!第六章,从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开始的旅程。内斯虔诚地在心口划拉,模仿魔杖挥动的顺序画圈。
Fubute Ubcabtaten!
“今年圣诞节我准备向女朋友求婚,所以不太方便,”洁世一乐呵呵道,“六号去新加坡的冬训,到时候挑一天你有空,我们一起吃个饭,就按你说的‘叙叙旧’。”其实是准备向「男朋友」求婚,但这方面不便和外人细说。
万一他和凯撒的关系真的得到缓和,说不定等自己和千切办婚礼,他会给凯撒发请帖。
说起来,他记得凯撒以前还夸过千切,速度快,身体结实,还有长得漂亮,是出挑的人才。
可恶……这小子,真有眼光!
洁世一看凯撒更加友善,夸他男朋友四舍五入就是夸他。这么懂得欣赏,随喜赞叹,必须让凯撒坐他们同事那桌!
“……”凯撒眉头紧皱,大拇指戳着下巴,“谁要求婚?”
“我求婚。”洁世一挺起胸膛,难掩骄傲。
凯撒愣了,“你向谁求婚。”
“我女朋友。”洁世一以为他在问女朋友的名字,姑且用模棱两可的回复搪塞过去。
凯撒又问,“谁的女朋友?”
“我,我的女朋友!”想到自己远在曼彻斯特的男朋友,洁世一身在福中,眉眼透出兴奋的傻劲。
“在这等会儿我戴耳机。”凯撒大步越过他走进更衣室。
“……哦。”洁世一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没动。
耳机盒子在储物隔间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凯撒把两只耳机都戴好,走回去。内斯惴惴不安,余光关注着两人的动向,连第十二章厄里斯魔镜都反刍不下去了。
对不起凯撒!在目睹世一收起戒指盒子之后,其实他是想出言提醒的!内斯痛心疾首,他的犹豫造就了眼下尴尬的局面,这毫无疑问是作为忠实臣民的失职,是赤裸裸的背叛!使凯撒沦落至小丑般可怜的境地,颜面扫地尊严尽失,实在是对凯撒的大不敬!
凯撒一只手扶着耳机,试图用无用功增加翻译的准确性——该产品没有这个手动功能——脸上依然挂着难以消化的情绪,更多是不敢置信。如同看普法栏目纪录片,前一个小时充斥着血肉模糊的案发现场马赛克,后十五分钟忽然画风突变告诉观众:
嗐呀通缉令上茹毛饮血的变态连环杀手,他不杀人的时候也是个夫妻和睦、团结邻里、乐于助人的好丈夫,下班回家还会带孩子在家门口院子里推秋千享受亲子活动。甚至!会周身咕嘟咕嘟冒傻泡,逢人炫耀爱情,大谈特谈他有一个多么惹人疼爱的好老婆。
「喂,向我跪拜吧,小丑。」
「听不懂吗?现在的你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价值。不是吧,你……丧失斗志了。」
「你只有这点本事而已吗。」
「啧,不想踢了就滚一边去,亡国奴皇帝。我正踢的起劲呢!」
——今年圣诞节我准备向女朋友求婚来着,嘿嘿我超爱我女朋友,我们会甜甜蜜蜜幸福一辈子哦。你个神经病,擅自把谁当疯子同类啊,我是我女朋友的亲亲男友世一,我们是要领证结婚好好过日子的。谁跟你一辈子纠缠到死打打杀杀,你未免生活太枯燥乏味没有方向了,别把人生的价值寄托在对手身上啊,除了张口闭口“宿敌、宿敌”的,你难道不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吗?不行业余时间去报个老年大学兴趣班吧,养养鱼插插花,还能有效预防更年期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