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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all洁】吾好梦中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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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堵墙围成的狭路如一道窄窄的土桥,连绵曲折的粉白,在漆黑的甬道口递向天上宫阙。皓月高悬光明磊落,因而鼠辈无处遁形。

糸师凛背手巡视,黑马褂,水蓝色的灯笼裤,缎面布底鞋,袖里垂下两条赤红的流苏。不紧不慢地走着,穗子无声晃荡,右耳的吉祥结吊饰纹丝不动。他把红穗两道缠上手指,金刚扇的白刃隐在柔柔的绢布里,像个欲拒还迎的娼,故意露出细嫩皮肉勾引人来。

秋寒料峭,厉风飒飒。

手腕被按住,皮肤粗粝,这是一双尖挂子的手。

“白痴,你在害怕什么?”糸师凛眉梢飞上郁色,比夜更浓。

手腕使了点劲,挣脱不开,洁世一铁了心要制他。

糸师凛咬牙,“怕死就滚回去,软骨头!”

洁世一朗声喊道:“塌笼上登云换影的前辈,有支杆挂子,靠山的朋友有窑,不必风吹草动的。”

倒、切、阳、密四埝有人。

洁世一心如擂鼓。

震声似从四面八方袭来,层层叠叠,“你支的什么杆?背靠哪座山?”

“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糸师总堂,双花红棍!”眼下不便行礼,洁世一单手握拳磕向胸口,“支祖师爷那根竿,靠朋友义气重如金山,到了啃吃窑内小辈请您搬,不讲义气上梁山。”

死一般的寂静。

糸师凛额角暴起青筋,洁世一恐压制不灵,急忙吼道:“祖师爷留下饭,江湖您能吃几遍?小辈我才吃一线,天下一股走梁宽,请前辈留这一线儿兄弟走吧!”

枝丫如琴弦般震颤,距二人不过七尺,红叶萧萧落。

糸师凛反手铺开白刃割向他虎口,洁世一早有准备后撤躲避,一甩手把住鞭竿横在胸前。糸师凛踏向瓦面飞身上房,不速之客无影无踪,仅剩颤颤巍巍的树影印在墙顶,好似有小家雀曾在此停留。

让人给跑了!

“你惜命,”糸师凛横眉冷对,“当初吵着闹着要跟来的是你,现在把人放走的也是你……果然,你让我很火大!”

“心气比命贵?”洁世一松下口气,也上了脾气,“你摸清了几人?你要我看你送死?”

糸师凛道:“谁说我会败?”

“骄兵必败,敌众我寡,”洁世一道,“你必输无疑。”

眼见糸师凛脸色愈发恐怖,他明智地岔开话题,“明明喊镖就能化解,何必白搭进去结仇,你太固执了,凛。”

识时务者为俊杰,糸师凛心高气傲,含春能解决不必要的麻烦,偏在这位天才眼里是服软、规训。洁世一自诩不好斗狠,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寻常事端能避则避,口角之争逞一时之快后患无穷。

“你连调侃儿的意思都不明白吗?”糸师凛兴致全无,他最看不上洁世一软柿子的模样,仿佛什么货色都能往这家伙眼里撒把灰,时至今日江湖上那帮墙头草都记不住洁世一的名讳,与其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性格不无干系。

“春点是同阶层人互通的语言,你或者落荒而逃的那群丧家之犬,没有值得我平等对待的地方。”

“你对父母也是这个态度吗?”洁世一目露不忍。

“那和你没关系!”糸师凛轻巧落地,金刚扇并成一齐,锋芒裹在祥云纹的红绢里,再看不出是把杀器。

洁世一快步上前与他并肩,“那么,武功比你高强的,你会尊称前辈吗?”

糸师凛无所谓道:“就算真有那样的人,也迟早会被我打败,与我无关。”

横竖都有理。

“真是狂妄的个性啊,”洁世一无奈,“也罢,「糸师凛」保持这样就好。等我走了,你让七星帮你喊镖,我多教他几套词。”

糸师凛哈了一声,“你得不治之症了?”

“喂喂,不能盼我点好吗?”洁世一瞪着死鱼眼。说这破嘴话,他自己呸了三声。

两人行出数步,踏着厚实的红叶,静默无言。昏暗曲折的路竟是一眼望到头,远不如视野中那般幽深。伸到梁子口两点红彤彤的灯笼,像二八神的招路。

糸师凛拇指摩挲着扇骨,不知在想什么。红穗子自袖中抖落,轻轻摇曳。

他问:“找好下家了?”

“八九不离十,”洁世一没心没肺道,“比徽州远,听说要坐铁船漂好几个月才能到。”

糸师凛嘁声,“动作真快。”

“这不是早点走,省得招你烦了,”洁世一哈哈大笑,胳膊搭在他肩上,二人相识已久却难得亲近,“我们搭伙几年了,凛?三年?五年?”

“谁会记得那么清楚,蠢货。”

“说得也是。”洁世一撤下胳膊,贱兮兮拨弄扇柄下的装饰。红穗在他掌中跳动,像两尾嬉戏的鲤鱼。

“啧。”糸师凛嫌弃,但没躲。

洁世一突发奇想,“这坠子能送我吗?”

往后天各一方聚少离多,怎么着也留个念想。

“不行。”糸师凛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哦,那算了。”洁世一从善如流。

糸师凛瞧着不善使精细活,实际人很是讲究,身上佩戴的饰物无一例外是亲手编制,心灵手巧,宁可挑灯叼着绳子自个研究,也不愿假手于人。不像自己,盘扣散了都不会复原。即使是手把手教,该不开窍还是不开窍。二人刚认识时他甚至不会系腰带,都是拜托长辈或糸师凛搭把手。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洁世一长长叹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男儿志在四方。

糸师凛斜眼瞥他,颔首,终于把头转过去。

那枚岿然不动的水蓝色吉祥结,随之动摇。

“到了那边,收敛你的软脾气。”

世道如此,不亮刀子便会被欺软怕硬之徒轻贱,要想立威休得心慈手软。

“你才是,别看到黑门坎就急吼吼往上冲。我走以后,可没人拦得住你了,”洁世一少有听他说几句可心话,傻兮兮地笑,“你老说我惜命,是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可比你自己还在乎你的命。”

“哼,多管闲事。”

洁世一大言不惭,“我好歹比你年长,照看你是我份内的事。”

瞧这家伙顺杆往上爬的德性。糸师凛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嘶——真使劲儿啊你!刚刚拽你的时候我可没那么狠,啊!你还来?打上瘾了是吧!”

从学徒时期凛、洁二人结为金兰之好,立誓互为半身和衷共济。

行走江湖,扬名立万,尔来七年矣。

·

杯底是暗沉的红,茶是黄绿色,再放放会变成砖红,都是透明的。七星虹郎端起杯盏灌了一大口,呛咳两声,讪讪放下。茶太苦,他喝不惯,惦记着别扫了同门兄弟的雅兴,又努力压一口,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当即拿筷子去夹果脯往嘴里狂塞。

乌旅人老神在在地品茶,他也嫌苦,喝不惯黄金芽,好面儿想摆前辈架子,面不改色把杯子喝空了,反手推到一边。

大堂空荡荡的就他们二人一桌,大白天老合们该谋生计的各凭本事。长春会这种江湖团体是民间组织,不在当地官署立案。徽州会的总领袖人和糸师家交情颇深,他们武馆得以充挂子行,穿寒掺些,在生意下处和帮子三教九流混一窝。堂里北墙一整面陈放酒坛子,账房坐在三环柜后面,拨动算盘珠子念念有词。一高一矮两人进来,高的大步流星风风火火,面色不善,如白昼撞了鬼。矮的走步不急,乐呵呵带笑,像泥里刨的石菩萨,跨过门槛时瞄了眼账房,才猫腰进去,怕犯忌讳让人以为来砸店的。等他小心翼翼陪着笑跟小二打过招呼,高个子已经大刀阔斧坐下喝茶了。

七星虹郎笑得牙花都龇出来了,蹦起老高,靴子踩着长凳纵身一跃。

“呜啊!”矮个子瞪大眼灯,立时反应过来敞开双臂去接,稳稳把人兜在怀里。

“洁前辈,好久不见呗!”七星虹郎顺势把腿盘在他腰上,兴高采烈把人脑袋往胸口摁,“几个月没见?几个月?忘记了!总之咱真的很想念你哇!”

“吓我一跳,”洁世一艰难拉开点距离,喘口气,“我已经明白了,七星你快点下来……”

糸师凛不轻不重放下茶盏,杯底和桌面砰一声响,“喂,这茶太难喝了。”

“是不好喝,熟人送的,”乌旅人很有眼色,招招手,打圆场,“小子你快把人勒窒息了,下来让凡人歇歇。”

“啊!非常抱歉!”七星虹郎脚沾地,热络地拉着洁世一就近坐下,“出去一趟有遇到新鲜事呗?”

“你当是去玩吗?”糸师凛飞了个眼刀。

“诶——”七星虹郎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洁前辈和大当家出门这么久,一直在办事呗,果然很辛苦啊!”

“嗯,倒是这样。”洁世一点点头。

糸师凛眉头一拧。

“这趟收获如何?”乌旅人若无其事把满满一杯茶推到洁世一跟前。

“西河沿大栅栏到珠宝市有色唐点把门,是德国人,仓促见一面,摸挂子挺尖。海翅子松了口,回去以后两面亮镖,由友镖局孙先生做东,这事儿凛你和他说……谢了,乌,”洁世一牛饮,脸色骤变,略得吐舌头,“好苦!”

乌旅人奸计得逞,勾唇笑,“是你功夫不到家!”哪个习武之人警惕心那么弱,这要是黑门坎往茶里投毒,他们现在就该给洁世一立衣冠冢了。

“前辈吃这个,是甜的!”七星虹郎捏起一块果脯喂给他,洁世一没多想张口含住,嗦着甜味缓过劲,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手指刚刚不小心碰到舌头,当事人没在意,七星虹郎撑着脸傻乐,“怎么样?好吃吗前辈?”

“好吃,”洁世一惊喜,“我挺喜欢的。”

“蠢死了。”

糸师凛噌得起立,长凳被蹬得往后挪。他无视在座三人各异的神色,兀自走向楼梯,声音冷得恨不得簌簌掉冰碴子,“来人带路。”

“好嘞,您这边请!”小二上前领路。

嘿,真好懂啊糸师当家的。乌旅人嘬了下腮帮子,饶有兴味,捋袖,给两人续茶。

七星虹郎反应慢半拍道:“咱是不是说错话了?”

“哼哼,总归跟咱们俩没关系,喝你的茶。”乌旅人意有所指,把杯子推向洁世一,茶水满满当当于突出表面,一滴未洒,“不上去看看?”

“我去干嘛?”洁世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糸师凛还在气他昨天把簧,放走群绺子。

得,这也是个没自觉的。乌旅人食指点点桌面,“饭点他还不下来,就由凡人你负责送饭上去。”

“可以。”洁世一应下。冤有头债有主,让小二端饭,万一糸师凛还在气头上,免不了受迁怒。

“哼,”乌旅人笑得意味深长,端起空杯,“苟富贵,勿相忘。”

洁世一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借你吉言。”苦哈哈和他虚碰,杯沿略低。

砰。

二人茶杯交汇处,七星虹郎流下一滴冷汗,久久不曾回神。

·

客栈芝麻大小的地界施展不开,糸师凛赤裸上半身练静功。屋内乌漆麻黑,没有点灯。从楼梯处传来响动,踩得陈年木头吱呀乱响。旁的八门住在别间,嬉笑怒骂,穿透薄薄的墙,杂乱无章,像攒动的人头里苦苦寻找一枚丢失的铜钱。

两个人,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井然有序。

洁世一是不设防的,走南闯北全靠命好,没搁阴沟里翻船。另一人并非空子,可惜功夫不到家,结伴往他这边来。

两个悠哉的家伙。

糸师凛披上中衣,未绑带。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守株待兔。

迟迟不见人。

自右方入画,烛灯将纸面烤得发黄,隐隐绰绰透出两个影子。

脚步声停下,门前相隔。

七星虹郎道:“嗯——冷静不下来呢。”

“别担心,”洁世一宽慰他,“这个时间凛应该醒着。”

“前辈。”

“嗯?”

“咱有话想对前辈说。”

静,内外三人各怀心事。烛光飘忽,人影跟着晃动。

洁世一脚步微挪,面对他。七星虹郎夸张地深呼吸,每一口吞气像把心噗通砸进深井里,井绳堪堪吊着。重重呼出,如同从吐息间带出心里话来,欲言又止。

他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洁世一道:“有话直说。”他一如既往地平静。

屋内糸师凛冷眼瞧着,忽然觉得凉。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哪来的风呢?是衣衫不整,他胡乱抓起细绳打结。后悔没开灯,开了灯便看不见这一出皮影戏,他们会知道自己醒着。糸师凛向来瞧不上文人捯饬附庸风雅的玩意,洁世一偶尔要上戏园子看跑马戏的,他不准,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才去那地方。飞檐走壁好看?靡靡之音美在哪?得闲不去练功,到老就要沦落给一帮低贱的戏子当坎儿,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咱功夫不到家,没本事离开总堂。兴许前辈一走,这辈子咱都见不着面了。缘分到头,终究相忘于江湖。”沉沉吸气,吐气。七星虹郎吐字打颤,嗓子眼里像绷起一张满弓,“现在不说,大概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洁世一始终一言不发,糸师凛知道他在专注地听。

“这个,老实说,一直以来我对前辈——”

“七星!别在那杵着给凡人添乱,下来帮忙收拾行囊,大当家还饿着肚子呢!”乌旅人无声地站在他们身侧,无人知晓他何时来。他原本坐在大堂听个乐,见势不对上来捡人。

“啊,是,咱马上下去。”七星虹郎破功,声势减弱,攒的劲全散了。犹犹豫豫望向洁世一,模样有点可怜巴巴。

还不够,再下一把猛料!

“在这开会审?哟凡人,”乌旅人叉腰,笑嘻嘻俯身。他有驼背抻脖子的陋习,和他招式习惯展臂有关,“我也坦白,我爱慕你,知会一声。”

“哈?”七星、洁二人异口同声。

“前前前辈!”七星虹郎舌头打结,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不知如何是好。

“抱歉,”洁世一回神,面露难色,“我没有龙阳之好。”

呼吸浅得像身处墓穴,四方的盒子关住四个死人。

乌旅人捧腹大笑,“逗你玩呢,当真了?”

“喂!”洁世一狠狠松了口气,笑骂,“别开这种玩笑啊。”

“那个,咱会努力追上前辈的!”七星虹郎往外退半步,双手握拳鼓劲,话语间难掩慌乱,“不管坐铁船要几个月,咱会去看前辈的,记得寄信回来呗。”

“那还用说!”

三人七嘴八舌,室外充满了有意为之的快活空气。乌、七星相继下楼,洁世一用肩膀顶开门扉,一招眼望见糸师凛正中摆谱。

估摸着听全乎了。

“上菜了,大当家。”洁世一揶揄,佯装无事发生,放下盘子转身便要走。

“你坐这里。”糸师凛拿起筷子,磕了下碗,让两支木筷平齐。

洁世一讪笑,贱兮兮道:“想让我陪你吃饭?”

揣着明白装糊涂,糸师凛懒得陪他演。这个点也没处去,与其回屋里等着被人堵门,不如在这硬挨半个时辰。

洁世一叹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

“闭嘴,再叹气就出去。”影响食欲。糸师凛不解其忧,他一心追求武学,向其抛香囊的姑娘家无一幸免都遭了冷遇,久而久之桃花稀薄。心里有数自己大概率会孤独终老,在那之前他立誓要成为武林第一人。

洁世一喟叹:“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团黄梁子?你活在梦里?”糸师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比起那种事,你过来。”

“哦。”洁世一凑近他。

糸师凛拉直眼,“是另一边,白痴啊你。”

你也没说清楚啊。洁世一无可奈何,起身绕到他右边,附身把头贴过去,“你讲吧。”

糸师凛放下筷子,两指捏住他的耳骨。

一阵钻心的刺痛。

洁世一耐疼,忍住没还手,试探着去摸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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