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缘尘刚睡下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地面传来的脚步声。
因得此地是恶人群集的观世谷,他没可能跟死猪一般睡过去,只合衣浅眠。脚步声响起的一瞬间,他便睁开了眼睛,细心留意着,发现那并不属于亡人风。
等到来人接近,朝他伸出一只手,修缘尘猛地翻身,龙剑出鞘,抵住那人的喉咙。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你?”
“师兄。”
那人竟然是有一阵子不见的曼青知。
修缘尘愣了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起先,他担心水都玄拿曼青知做替罪羊,才将人赶走,不让他回风华剑宗,却没有想到,他后来会落到如此地步。
站在他面前的曼青知,看起来非常的狼狈。短短数日,他便消瘦了一大圈,头发凌乱,脸颊凹陷下去,只剩下一张薄薄的面皮,紧贴在骨架上,衣服肮脏不堪,左手衣袖下,空空荡荡的……
修缘尘将目光落到他左手处:“你这是怎么回事?”
曼青知眼睛里无光。他盯着修缘尘,张了张嘴,低声说:“叫明泊休砍断。”
修缘尘暗暗吃惊。原来,明泊休已经找上过曼青知了么?
他又问:“你怎会在此?”
曼青知低声说:“我少了一条手臂,无处可去,只能来这里。”
修缘尘看着自己的这位师弟。
曼青知与烽林、岳诗吟、慕灵均,还有夏珊瑚,都一样,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把每一个人全都尽心照顾了许久,看见曼青知这副模样,他只觉得难受极了。
曼青知见他眼中流露出怜悯,忍不住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惺惺作态……
他会落得如此下场,全都是因为修缘尘。到了这个时候,这人才做出一副同情的模样,这副嘴脸,叫人打心底的厌恶。
修缘尘忽地想起什么:“你怎知我在此地?”
“我特意来找你。”曼青知说,“师兄,你还不知道么?外面,还有观世谷的人,全都在找你。”
“找我?”修缘尘惊讶不已。
曼青知告诉他:“所有的人都在说,你是溪北王慕云踪的儿子。”
修缘尘有些懵了。
谁的儿子?
溪北王慕云踪的儿子?他?怎么可能?
见他神色难以置信,曼青知说:“师兄,你先前说自己没有七岁以前的记忆,记不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可你应该没有忘记,师父是从怀水涧将你捡回来的。”
修缘尘迟疑着,点头:“不错。”
“当年芙皇后来中原,先嫁给了溪北王慕云踪,育有一子。”曼青知又说,“后来慕云踪与慕千山争权,她就把儿子送到怀水涧,请自己的师姐和府君惜涧越代为照顾。”
他看着修缘尘:“再之后,惜家灭门,只有你活了下来,叫师父捡回来养大。你忘记了么,你被捡回来的时候,就拿着一把龙剑,但那龙剑并不属于你,它曾是龙藏主的东西。”
修缘尘猛地变了脸色。
再是无法相信,听完曼青知这一番话,心里至少也信了五六分。
只是这青天白日里,突然横飞而来一个“父亲”,整得他有些发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要高兴,还是该要发愁。
从有记忆开始,修缘尘就无父无母,除了师父和师弟师妹们,没有一个亲人,说不渴望见到自己的生父母,那也不太可能。乍一听见自己的父亲尚在,难免心生喜悦。
发愁的是慕云踪这个人,让天下人畏惧、憎恨的“万恶之首”,这样一个人成了他的父亲,日后在江湖中,他该如何安然自处?如果慕云踪继续为恶,在亲情与天下大义之间,他又该如何抉择?
曼青知问:“师兄,你想不想见他一面,问个清楚?”
修缘尘更加吃惊:“你有办法见到慕云踪?”
“嗯。”曼青知点头,“我来了几日,认识几个人,听他们说起一条密道,可以进入观世谷那座宫殿深处,关押着慕云踪的地方。”
修缘尘并没有想太久,点头:“好,你带我去。”
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去见一见这位所有人都在说是他父亲的人,想问问他,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还有自己的身世。
如果真的是……
修缘尘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他当真是慕云踪与鸩芙的儿子,那鸩纪就该是他的舅舅,慕灵悟、慕灵雷、慕灵均三兄弟,则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修缘尘摸了摸自己脑后的长发。
魔幻,太魔幻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想与自己的亲人相见。
两人离开亡人风的草棚,在夜色中穿过观世谷的大街,来到临近出城一处酒肆后方,那里有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
下了阶梯,便是只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道路。曼青知单手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修缘尘拿了另一只火把,紧随在他身后。
道路崎岖,弯弯拐拐,走了快要两刻钟,终于走出狭窄通道,入眼是一座开阔的平台。
上了平台,才发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看起来是把地下掏空了,掏出很大的空洞,四面还有头顶以及脚下,皆是山石为壁。
前方正中央处,立着两根笔直的石柱,两道人影,各自盘坐在石柱顶端。
从那两人身上,延伸出十二道锁链,在彼此身上交缠一周,而另一端,深深地钉入周围石壁中,不仅将两人紧紧地束缚在一起,也让他们被永生永世地囚禁在石柱上,半步都无法移动。
这便是溪北王慕云踪,以及舍身镇压他十五年之久的前任众鬼主鸩纪?
修缘尘将两道石柱上的人都看了看,却无法分辨,谁是慕云踪,谁是鸩纪。
因为这样一眼看去,二人都是此地的囚徒。鸩纪在锁住慕云踪的同时,也将自己锁住了。
这时,两方石柱上同时响起一道疑问:“是你?”
左方那石柱上男人说话声中带着几分王者威严,想来他应该就是溪北王慕云踪。而右边石柱那人说话声有几分柔和,这应该是鸩纪,只是让人有些无法将他与那“镇世间千万恶鬼”的众鬼主,可以很好地联想到一起。
虽然同时问出一句“是你”,但二者语气却是不同的。慕云踪语气中有几分波澜不惊的冷淡,而鸩纪则是……惊讶?
修缘尘往左右两边都看了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慕云踪再次出声:“本王从未看过你,告诉本王,她为你取了什么名字?”
修缘尘回答:“我叫修缘尘,修,修习之修,缘尘,乃是尘缘二字。”
慕云踪沉默一会儿,说:“这不是一个好名字。”
修缘尘眯起眼,远远地看着男人,想试图找出他是否在自己脑海中留有些许痕迹。
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对,慕云踪说从未见过他,想必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父亲”。
修缘尘忽然感觉身边好像少了些什么。
转头看了看,这才想起,曼青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那边,慕云踪又说:“奉雪须弥说你活在世上时,本王还不相信。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这或许是上天对本王唯一的开恩。”
他自上而下地俯视修缘尘:“本王告诉奉雪须弥,希望等你到来,亲手将本王救出这个牢笼。”
放走……慕云踪?修缘尘愣了一愣,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你不肯?”慕云踪察觉到了修缘尘的情绪变动。
沉默许久,修缘尘才艰难道:“是……不能。”
现在的朝廷和江湖,本来就让魔教与观世谷搅得一团大乱,若此时被慕云踪脱出笼狱,率领观世谷成千上百恶人杀出,叫人完全无法想象,会为天下苍生带来怎样的灾劫。
这样的回答,让慕云踪微微冷笑,他似乎并没有太意外,也许是从未抱过期望。
“本王曾经有许多兄弟,其中一个,抢了本王的皇位与妻子,另一个,冷眼看着本王一败涂地,无动于衷,还有一个,将本王关押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整整十五年。”
“本王早已不对旁人抱有期待,更不会奢望什么‘感情’。”他微微眯着眼,看向修缘尘,“但是,你既为人子,见父亲于牢狱中受难,不该倾尽全力将其救出?”
修缘尘愣了愣,低下头去,露出几分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