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曈回到府中时,已是酉时末了。
姜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过来,笑盈盈问他:“景曈哥哥想必还没用过晚膳,可是饿了?”
碗中面汤盛得满满当当,青翠的葱花沉沉浮浮。
许是他这几日经历的事太多,竟觉得那葱花如同漂泊在江上的绿竹筏,随时会被水势吞没。
“给我吧。”顾景曈忙从她手中将碗接过来,搁在小几上。
他捉住她的手腕,垂眸仔细查看。见她的指尖泛着红,轻轻一触,还略微有些发烫。
他蹙起眉,捧起她手指吹了吹:“可有烫着?”
姜阑哭笑不得,颇有些无奈地抽回手:“碗确实有些烫,却也不至于烫伤,哪值得你这般紧张。”
仲明一看这面,便知是姜阑亲手做的——这种做法,全天下只有姜姑娘和老夫人会。
他家主子年少时,若是郁郁不乐,便什么都吃不下,除了老夫人煮的阳春面。
想来是顾景曈独爱这一道吃食,于是每逢他无心饮食时,爱子心切的老夫人都会亲自做给他吃。
后来,姜姑娘向老夫人讨教了这一独门做法,老夫人就再也不用下厨了。
姜阑特地做了这样一碗面,过来时又没带蒹葭、白露,想必是有些体己话要同顾景曈说。
仲明行过一礼,自退下了。
连仲明都能猜到她的用意,顾景曈又焉能不知?
他接过她递来的筷箸,问道:“国子监的事情,你都听说了?”
姜阑点了点头,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顾景曈看出她的迟疑:“在我面前,阿阑不必有所保留,尽管畅所欲言。”
姜阑终于问道:“景曈哥哥,你为选官改制,呕心沥血多年,多少道难关都走过来了,眼看着如今成功已近在眼前了……果真要在这时候放弃吗?”
顾景曈叹息一声:“现下不是好的时机。”
姜阑秀眉微蹙:“可今时今日不去做,过上几年,再去请圣上力排众议,重新尝试已然宣告失败的科举,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那些世家对学子们的恶行,你也看见了。”顾景曈垂下眼帘,自嘲一笑。“我还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又怎能把他们拉入这一漩涡中?”
姜阑继续劝道:“他们如今确实是平民百姓,可一朝中选,登仕拜官,便要担负起为民请命、直言谏君的职责——他们总归要独自面对诡谲的风波。”
“至少那时他们已是官身,与现下这般为俎上肉的情形不同。”
姜阑盯着他半晌:“那你当初呢?”
顾景曈一怔。
碗中升起热腾腾的雾气,将她的眸光氤氲得朦胧:“从寒门子弟到如今大盛的丞相,这一路走来,可有人庇佑过你吗?”
“阿阑,”顾景曈柔声唤她,她闺名的尾音上扬,缱绻地缭绕在他唇齿间。“这是我想做的事,自然该由我一力承担。”
“丞相大人总是想要自己扛起所有事。”她努力地勾了勾唇角,试图用调笑的语气掩盖酸涩。“但我想要你知晓,这个世上会有人愿意站出来,陪你面对这些的。”
说完,她才察觉到不对,话中隐晦的暧昧心思昭然若揭。
姜阑忙找补道:“比如那四个尚未放弃的学子。”
顾景曈默然片刻,轻声道:“是我辜负了他们。”
姜阑本是有意劝解,不料这话一出,反而勾得他落寞内疚。她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顾景曈抬起眼,黑沉沉的眸子如一方深邃的水潭,倒映着她的身影。“阿阑是想告诉我,你会永远在我身边。”
心思被他点破,姜阑红了脸,低下头盯着碗中的汤面。只见那面吸了汤汁,已显得比她端来时更多了。
“不说这个了,你先吃面。再放下去恐怕要坨了……
她将青瓷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努力让语调显得轻快些:“好些年没做了,快尝尝,我的手艺可变差了?”
顾景曈依言尝了一口。
她知晓他在国子监受挫,特地煮了碗面来哄劝安慰。这口吃下去的面,似乎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间。
他的眉眼愈发柔和:“阿阑的手艺更甚当年。”
“是景曈哥哥还似当年一般爱吃阳春面,故而才觉得我做得好吃。”
她这番话似乎让顾景曈联想到了什么,他勾了勾唇角,有些忍俊不禁:“其实这是个误会。”
“误会?”
顾景曈解释道:“当年我不思饮食时,母亲端给我一碗阳春面。不像其他食物可以反复加热,面坨了只能倒掉,我不愿浪费,所以才吃掉了。”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谁曾想经此一遭,母亲便以为是我爱吃,时常给我做。”
不料背后竟是这样的缘由,姜阑也忍不住笑出声:“那你为何不澄清?”
“我原是想澄清的。可我后来发现,母亲给我做阳春面,是因为我已经让她担心了。我吃掉以后,她明显会安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