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岸幽怨地跟在程行礼身边,说:“那年我爹没去长安,就只有我去嘛。去了也没做什么,那时候赵王,也就是太子非拉着我出去看灯会。其实我这个人不喜欢热闹,但太子那人不是好鸟,我就只能跟着他去呗。”
“路过春明门时,那群纨绔子弟又说要去平康坊,我不想去就回家了。这里我得着重说一下,我是个洁身自好的好男人,我真没有跟其他人有过肌肤接触。不像拓跋瑛,对谁都好,对谁都要帮两把笑一下,他的莺莺燕燕肯定不少。”
程行礼一脸麻木,史成邈听得烦开始抠鼻孔。
程行礼忽然停下,注视着还在碎念的郑岸。郑岸感受到目光,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能原谅我了吧?我不是有意骗你的,而且除了你我没旁人,以后也不骗你了,我发誓!不然我弟弟出门掉粪坑。”
“德元十五年,你几岁?”程行礼问。
“十七啊。”郑岸答道。
“春明门外,上元灯节。”程行礼嘴角浮起丝怪异的笑,平素里端正温和的脸蒙上层风流的纱。
这笑看得郑岸背后一凉,疑惑道:“怎……怎么了?”
“没什么。”程行礼收回视线往前走。
郑岸急道:“怎么了?怎么了?”但他很快发现程行礼耳朵微微发红,不太缺德地说:“你是不是那时候看上我了?难怪不要我送你去医馆,其实当时我想送你去来着,但……”
“不是。”程行礼打断他的话,“是因为徐上虞算命时说的话。”
郑岸嗤笑一声:“徐上虞怎么了?”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上元节那天晚上回去他就做了个梦,梦见跟人上床睡觉来着,而梦里那个人就是彼时他撞倒的程行礼。
这种隐私的事让郑岸这么个高大的害羞起来,挠了两下脖子,说:“那也能证明,我当时就对你有意思了,所以晚上做梦才梦见你嘛。情窦初开,天理自然。”
“不,你只是看上了外表。”程行礼纠正道。
郑岸怔了下,说:“在你心里我一直是这样的人?”
程行礼不假思索地说:“不是。你是个有着顽劣脾气的人。”
郑岸想说自己不是这样,并要把心中十来个形容自己威武勇猛的词说出来时。
踏歌声和友思喊爹的声音从远处飘来,郑岸说:“我会改的,你以后不能这样想我。”
程行礼没说话,因为友思扑到他怀里,垫脚给他吃了块粘豆包,说:“这个真好吃,我和叔父排了好久的队。爹你觉得怎么样?”
程行礼笑着点点头,朝拓跋瑛说:“真是麻烦你今晚陪他玩了。”
拓跋瑛笑道:“没什么,我喜欢跟他玩。”
“小孩子当然要跟小孩子玩的。”郑岸酸溜溜道。
五人走在清扫干净积雪的路上,露白霜重,天地间一望无际的原野只剩雪白,几处农户家中的庭燎火光还未散去。照着明亮空旷的天,树杈上挂着雪,一切都那么安静,偶有几声狗叫传来。
路上郑岸细细碎碎地和拓跋瑛吵架,眼看拓跋瑛快吵不赢郑岸那个厚脸皮时。
史成邈跑过来,指着郑岸向拓跋瑛说:“方才郑岸说你坏话,他说你是个喜新厌旧的人,还有很多什么莺莺燕燕!”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不能让史成邈毁了,郑岸立马就追了上去,把史成邈追的嗷嗷叫。
“没有!”拓跋瑛真怕程行礼误会,忙说:“知文,我不是那样的人!”
程行礼说:“我知道,我相信你不是。”
拓跋瑛说:“真的吗?”
程行礼不容置疑的回答他:“当然。”
这些天来,确切地说是自秋社以来,拓跋瑛都努力做着一个温柔贴心的人,他相信润物是细无声的,终有一天程行礼会看见他的心。但在此之前,得先解决掉不要脸的郑岸,可很难解决掉,且程行礼也在那次草地亲吻后有意躲他避他,他害怕就把脚步退在朋友外的位置。
住在八盖村这几天,他多见程行礼被郑岸烦忧,于是他尽量不去提自己的感情。
有时候喜欢也会成为别人身上的无形枷锁造成压力,拓跋瑛不愿程行礼承受这些,只默默做着不逾矩的事。很想问程行礼愿不愿意接受他一辈子陪着的心意,但又害怕这话说出口,程行礼拒绝他从而伤害两个人的感情,于是他不问跟程行礼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
友思提着几包吃的,跑到两人身边,说:“爹,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回永州吗?”
“爹还有点事要处理,等我处理完了就回去找你们。”程行礼笑着说。
友思倒退着走,撇了撇嘴,说:“回来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到处跑了?你就能在家陪我了?”
细想这一年,程行礼带着友思从长安到永州,后来辗转营州、义县,冬至后又带友思去看病,这一年确实跑来跑去,没有怎么陪过他,笑着说:“当然能了,不过到时候可别说我管你严。”
“叔父跟我们一起可以吗?”友思拉着拓跋瑛的手,欣然地说:“就是一起生活,我们去那儿他去那儿,可以吗?”
程行礼怔了下,连忙说道:“友思!叔父有自己的生活,哪能天天陪你一起胡闹?再说了,若是我以后去巴蜀等地做官,叔父哪能陪你?”
“没有的。”拓跋瑛紧了紧友思的手,看着程行礼说:“要是你愿意,你去那里我去那里。”
“拓跋,友思的话你别当真。”程行礼忙说,“你还年轻,郡王看重你,你日后是能大事的人。不必为着孩子话,把什么都许下,要慎重。”
拓跋瑛道:“我很慎重,知文,我的心意你明白的,只要你愿意……”
“什么什么他愿意!”揍完史成邈的郑岸愤怒的分开两人,冲着拓跋瑛骂道:“你没听见他拒绝了吗?你脸皮怎么那么厚?非要把不喜欢你说的直截了当,你拓跋瑛才听得清楚吗?!一直说说说,你这是逼迫他选择你。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你努力一辈子都没用!”
拓跋瑛沉住脾气,冷笑一下:“我和知文的事,不需要你说!你这般急色,他也不喜欢你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话?”
“拓跋瑛!”郑岸气急了,“你个小孩儿回家喝尿去吧!学什么大人谈情情爱爱!”
程行礼实在听不下去郑岸对拓跋瑛的骂,大力推开他,喝道:“郑应淮,你说完没有?!”
“你帮他?”郑岸踉跄几步被史成邈扶住,说:“他是狼子野心,对你图谋不轨。”
程行礼没看郑岸也没跟他说话,牵过拓跋瑛往家里走。
郑岸吼道:“我跟你才是命中注定的,你为什么要偏袒别人?!拓跋瑛你个贱人!老子咒你晚上撒尿掉沟里。”
吼归吼,但他不敢上去对程行礼怎么样,否则程行礼就真不理他了。
等几人回了家已快子时,瑶姬和元青屋里没光也没说话声应是歇了。郑岸一张脸铁青暂时不想跟拓跋瑛待在一起,便跟史成邈一起钻进了厨房。
厨房里,仆固雷给史成邈洗脸,疼得史成邈龇牙咧嘴。
“你今夜在这儿睡?”仆固雷说。
郑岸抱着双臂躺在柴火堆里,漠然道:“不行吗?”
“跟你姘头吵架了?”仆固雷打趣着说。
“你姘头还是个傻子呢?”郑岸瞥了眼史成邈,仆固雷笑着说:“傻子也有傻子的好,至少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
郑岸说:“真成了傻子,着急的还不是我们。”
仆固雷摸了摸史成邈的头,淡然一笑:“真傻假傻不重要,能留在身边就行。”
郑岸闭上眼睛睡觉不再说话,仆固雷坐在火堆旁烤火,史成邈在炕上滚来滚去,抱着本带图画的书看。
半晌后,郑岸问:“你不睡吗?”
仆固雷答道:“守岁。”
郑岸疑惑:“你是奚人,也守岁?”
守岁这习俗,他们这儿没有。如今这院里若真有守岁习惯的,只有程行礼。
仆固雷淡淡道:“以前陪长宁守,习惯了。或许年龄真大了,睡不着。”
郑岸知道仆固雷说的是长宁长公主,他曾经的妻子,睁眼看仆固雷,说:“你爱她吗?”
仆固雷沉默了,郑岸又问:“她爱你吗?”
仆固雷依旧没有回答,郑岸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发红的木柴上。
过了片刻,仆固雷说:“没有爱不爱的,皇帝需要她稳住我,我也需要她向上爬。共生关系,难说。”
“我爹就不这样觉得,他认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爱这种美好的事就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郑岸说,“所以哪有那么多理由?只是还没遇见那个人罢了。”
仆固雷笑了下,微微火光映着他沉稳俊朗的面容:“你爹真是幸运,娶了你娘,官做得不错,儿子也生得好。想想我儿子,娶了最受宠的公主又怎么样?还不是一道圣旨下来也得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孙子也成天家姓。”
“朔哥是个敦厚人。”郑岸早年见过仆固雷儿子几次,关系也不错。
仆固雷哂笑:“死了的找不到,活着的也想跑,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自仆固雷被朝廷定罪后,他远在其他地方任官子女皆被流放罢官。
县城的钟鼓鸣声击醒了这片大地,屋外响起烟花燃放,辞旧迎新时刻到了。
新的一年来了。
院里响起脚步声,郑岸坐起看,见是程行礼带着友思跪在元青和瑶姬门前,顿首叩拜,父子俩祝长辈新年安泰的词声让郑岸恍惚。
恍惚想起,他以前也是这样对着周锡和程瑛牌位拜的。
对!就是这样,他程行礼就是命中注定!就是天造地设!就是谁都无法代替彼此的存在,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生命长河里,他只和程行礼一而再再而三的有缘,纵然没有周锡夫妻,那程行礼也早在他十七岁那个知慕少艾的年纪里,轻轻一撞走进了他的心。
他们一定会相逢,不论在世间何处,缘分都会让他们再度遇见彼此。
父子俩拜完,友思先回了房,郑岸看程行礼往厨房方向来,忙躲在柴堆上假寐。
程行礼走进来,朝仆固雷道了句福庆初新,寿禄延长,随后说:“应淮兄回去睡吧。”
郑岸假模假样地醒了,揉揉眼睛,说:“你喊我?”
程行礼嗯了声,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说完就往外走,郑岸乐了立马爬起来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郑岸像个兴奋得到主人赞赏的公狗,摇曳着在程行礼身边晃,说:“你心疼我睡厨房?”
程行礼答道:“不是。”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郑岸想程行礼表面总是那样的假正经,但心里肯定是心疼他的。
但转念一想若拓跋瑛也睡厨房,程行礼怕也会去管,随即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程行礼说:“友思磕头的时候,看见你趴在窗户上可怜兮兮地看我们。”
郑岸:“……”
他还是逞强:“你心疼我。”
程行礼淡淡道:“随你。”
厨房里,史成邈叫嚷着要喝水,仆固雷倒了碗热的喂他。
喝完后,史成邈又滚到一旁借着幽幽火光看话本,仆固雷坐回火堆旁,沉默许久后说了句:“长宁去世得有十五年了吧?”
炕那边传来句:“嗯。”
话音落后,屋内许久许久都没任何声音。
仆固雷叹了口气把一根干柴丢进火堆,火苗映在他深邃无波的眼里:“我捡到五岁的你那年东牟山也下了很大的雪,我养了你十九年,你怎么就只记得长宁?”
可屋里除了干柴燃烧的滋滋声没任何声音,仆固雷自嘲一笑:“到底是我疏忽没照顾好你,但我和你现在只有彼此了。”
还是无声,落针可闻。
仆固雷喃喃道:“傻了也好,你傻我也傻。”
夜里又下起了雪,炕虽然烧得暖。但仆固雷还是觉得冷,是身心的冷,正想下去加点柴时,怀里滚进来个人。
史成邈从背后抱住他,说:“爹,我冷。”
仆固雷翻身把程行礼紧紧抱在怀里,下颌抵在他额上说道:“不冷,爹在呢。”
这个年夜他想也挺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