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升落,雪渐渐覆盖了草地。
冬天来临,纯白大雪盖住世上所有的肮脏,只留了个琉璃世界。
程行礼抱着友思睡在九月初才垒好的热炕上,父子俩互相依偎彼此。
“爹。”友思顶着头乱糟糟的发摇了下程行礼,说:“我口渴。”
程行礼本睡得迷糊,但听见儿子这一声也醒了。
起身提起炉上温着的壶,热炕睡得他口燥,先自己咕噜着喝了一大碗。而后才给儿子倒,那冒着热气的水还未将茶碗注满,程行礼就听友思又在喊爹。
“马上。”程行礼答道。
这个马上真的很快,快到程行礼转身看见炕上那抹鲜红时惊地砸了碗,跑到吐了血昏厥过去的友思身边时,不过三瞬。
忧子心切的程行礼忙请了冯平生,冯平生诊脉过后,皱眉道:“这孩子脉象正常,并无不妥,这几日他有没有说过哪里不舒服?”
“没有。”程行礼摇头道,“跟往常无异。”
跟冯平生一起来的拓跋瑛也说:“舅舅,你要不仔细看看?扎个针什么的?”
眼看友思昏迷不醒,冯平生也拿不准这个脉象正常的孩子怎么回事,只得扎了几针在治晕厥的地方,但几针下去,友思仍双目紧闭。
没有办法,冯平生又去寻了几位城外草原上的游医来看诊。老大夫见多识广,说这人昏迷不醒,但脉象平稳的情况下还不醒,只怕是冲撞了神灵或邪祟。
到最后,带傩戏面具的巫女跳过舞蹈,饮过老大夫的神水,孩子还是没有醒来。
程行礼心如死灰,整日守在友思身边,人都瘦了一大圈。
郑厚礼听说这件事后,顶着风雪来看友思,还带来一位身着兽袍的白胡人巫师。
那胡人巫师看后,神神叨叨念了好大一串拗口又生涩的室韦古语,又在友思脚底和十指上放血。不多刻,友思醒了,但人却是个双目无神,神情呆滞的模样。
胡人巫师说了两句,郑厚礼带程行礼和一直照看孩子的拓跋瑛到隔壁房坐下,肃声道:“古尔说友思饮了雪山水,代表他接受了天神的礼物,现在天神要把他带回天上。”
“带回天上?”程行礼知晓塞外信奉神灵天神,但也不知道友思在何时接受过天神的这般礼物,忧心地问,“有解救法子吗?”
郑厚礼同声传译,古尔低声说了几句。
郑厚礼沉声道:“古尔说在土护真河上游的克上兰村里,有位巫师可以救他。”
土护真河,两岸生活着不少的胡人部落,程行礼看永、营两州县志的时候知道,它绕永、营两州而过,在其上游位置,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可现在大雪封路,根本不好走。”拓跋瑛是从小在这个地方长大的,自然知道大雪天在塞外出门是多么危险,“永州距土护真河上游快马加鞭也要三天三夜。”
郑厚礼颔首道:“我派人去请这位巫师来。”
“一来一回也近要十天。”程行礼叹了口气,做了个决定,“这位巫师,真的能治好友思吗?”
郑厚礼道:“她的名号我听过,确实善治小儿病症,这个你放心。”
在已经过了半月没有希望的日子里,程行礼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渺茫的巫师。
“我相信郡王。”程行礼苦涩道,“我带友思去找这位巫师,也比过在家苦等来的好。况且我是求人一方,怎能劳烦前辈奔波。”
拓跋瑛马上道:“这塞外风雪茫茫一个不小心就会丢命。”
程行礼说:“我死总比大夫死好。”
郑厚礼听后,沉默片刻,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清晨。”程行礼答道。
翌日清晨,晨光叫停风雪。永州城外,程行礼裹着大氅,朝郑厚礼说:“郡王就送到这里吧。”
郑厚礼道:“我派了一百兵将给你,他们都是自幼长在这儿的人。对路最是熟悉,路上遇到什么危险他们会保护你。”
“多谢郡王。”程行礼俯身长揖。
郑厚礼看了眼马车里由四荣抱着的友思,扶起程行礼,淡笑道:“早点回来,路上小心。”
程行礼颔首,翻身上马,注释了会儿待他如子般的郑厚礼,一挥马鞭朝着北方的雪色前进。
一行人消失在雪路尽头,冯平生捋胡说:“这一去年底回来都算快的了。”
“又要过年了。”郑厚礼轻轻一叹,心想不知道郑二在长安怎么样了。
冯平生说:“我记得你年初的时候不是说,郑多子年底要回山北部观婚吗?都冬月中旬了,人怎么还没到?”
郑厚礼答道:“昨日来信说,十月中走到太原时,贞妃和二嫂生病了,耽搁几日。就不来永州了,直接饶乐都督府和鲜卑山回去。”
冯平生略带遗憾地点点头,说:“冯蕴天天盼着贞妃来,怕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见面了。”
两人交谈时,远处策马跑来几名兵士,喊道:“郡王,二公子来信了!”
马车行出永州小半个时辰后,在雪色掩盖的官道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依稀的还能听见有人在大声呼唤。
程行礼回首望去,只见拓跋瑛疾驰奔到马前,被风吹红的脸含着笑意说:“我陪你一起去。”
“这怎么行?!”程行礼惊讶道。
拓跋瑛诚恳道:“怎么不行?如今郡王也在,参军的事我交给了另一位司法参军,政务上你别担心。况且我们也不去很久,年前就回来了,路上不好走,多一个人照顾着友思也好些。”
程行礼想拒绝时,拓跋瑛又说:“离永州这么远,可别赶我回去。而且友思这么喜欢我,我要是不陪着他,心里不安。”
面对拓跋瑛的一腔热情,程行礼实在不好意思让他回去,只好答应。
松漠都督府治下的一个小村庄的农户杂房里,程行礼接过拓跋瑛递来的羊肉热汤,说:“我们离克上兰村还有多远?”
“按现在的脚程,明天下午就到了。”拓跋瑛说,“但又下了场大雪,不如我们等雪停了再走。”
塞外的天太冷,更莫说下雪时,鹅毛大雪使天地失色,寒风浸骨。若是看久了,眼睛都视物不明,为了随行而来的兵士,程行礼说:“那等雪停了再走吧,吩咐下去,别打扰到百姓。”
拓跋瑛笑着说:“放心吧,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有几处供巡逻兵士过夜的营房,我又向里正买了被子和柴火给兵士们用,过雪夜没事。”
出发前,郑厚礼将兵士们要用的所有衣物干粮都准备好了,但这风雪大夜也有冷的时候,拓跋瑛就又使钱买了些热吃的回来,不然大雪天的送别人儿子去看病这事,多少有些不妥当。
囫囵着吃过饭后,程行礼给双眼无神似木偶的友思洗脸喂饭,四荣和拓跋瑛把炕烧热。
随行来的校尉与他们一起睡炕,看程行礼的精细照顾,眉目间也夹着愁色,就宽慰着说:“前些年,军中一营主的女儿也得了跟小公子一样的病,那住在克上兰村的巫师就真给她治好了。所以使君别担心,小公子的病不是什么问题。”
看着神色无波的友思,程行礼实在痛心,越靠近克上兰村,心中就越是害怕,怕那巫师不在家,也怕治不好孩子。
几人睡下,四荣带着友思睡在炕左边,程行礼睡中间旁边是拓跋瑛,拓跋瑛旁边是呼声震地的校尉。
炕烧得暖和,奔波一天的众人沉沉睡去。
子时晃过,程行礼被拓跋瑛摇醒,朦胧着问:“怎么了?”
拓跋瑛眉宇敛着愁容,说:“你在喊人别走,但我听不懂喊什么,像是吴语。”
程行礼才从梦中醒来,头脑不甚清醒,也忘了做的什么梦,略有些疲惫道:“少时有太多事压着,做起梦来胡言乱语的。”
“是过的太辛苦了,不是胡言乱语。”拓跋瑛答道。
程行礼措不及防地融进拓跋瑛的漂亮眼睛,阖眼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或许吧,睡了。”
拓跋瑛温柔地把被子盖到程行礼下颌处,说:“等这事儿结束了,回永州好好休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