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礼怔了下,郑厚礼马上又说:“我可听说了,你在长安跟成王下过的。成王的棋艺乃是圣上亲授,你可不许藏拙啊。”
程行礼想有冯平生在,郑岸应会没事。好歹这一事算是过去了,面对郑厚礼的邀请,他也就应下。
最后一场夏雨落时,程行礼正与郑厚礼下棋,期间谈起朝廷局势。
郑厚礼说:“我进京后,朝中为了宜阳公主归朝的事闹个不停。中书令一派因为安北都护是袁相的人,而不愿意让这功劳落在对方身上,拒绝公主挟城池归朝。”
“臣子们如何吵闹都要看圣上意思,宜阳公主虽是代王之女。但出降戎狄时,圣上认她为女,想来圣上对她终有父女之情。”程行礼落子。
郑厚礼长叹一气,摇摇头,说:“咱们这位圣上,情深似海,慧及必伤。”
这些日子,许是郑岸的事刺激到了郑厚礼,他近来感念颇多。尤其是谈论起朝中事时,总会论起当今皇帝。
皇帝儿子多,虽太子早立,可皇帝极偏爱贵妃养子成王。这几年朝中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皇子不停争夺权力,迟早会殃及朝廷内外。
最要命的就是郑郁还在长安,要是一个不小心站错了队,那怕是会牵连郑家满门。
“任何一件事在朝堂上都是关乎利益的存在,圣上高明,但难察人心变幻。”郑厚礼放下棋子,喝了口酒。
程行礼看棋局郑厚礼已成败势,便知他今日烦忧,心也不在棋局上,便问:“郡王近日有何烦心事?”
“年底朝集使入京述职,依例要带明春科举的乡贡才子进京。”郑厚礼烦道,“不少已通过州县学识的人来拜访我,想让朝集使带他们去。”
朝集使带去那便是借永州和营州的名头了,永州是下州依律乡贡名额一人。营州是上州,乡贡名额三人。
“那郡王定好是谁了吗?”程行礼说。
郑厚礼摇头:“就是还没有,以前人不多的话,我都按声名文学最好的那人来定,还是简单。现在多出几人来,我就感觉到处都是才子骚人,眼花得看不过来了。”
“这也正说明,官学成功教出不少才了。”程行礼说道。
郑厚礼淡笑:“我是怕,这些才子到了长安挣不到出路。白白蹉跎了岁月。”
程行礼:“郡王此话何解?”
“别以为我不知道,科举考生,向来以两京国子监为最上佳。”郑厚礼说,“往下的乡贡便是,雍州上等,长安周边的华、同两州为次,其余州等,考官不看。”
“所以才有士族门阀竞相走动,求刺史节度使推举自己为本州名额的行卷温卷一事。”程行礼答道。
郑厚礼无奈道:“所以我想他们去了,真会在中书令掌权的手里获得面见天子的机会吗?”
“科举年年有,是以年年兴。”程行礼说,“科举卷虽不糊名,但考生若有真才,考官自是惜才怜爱点其为第。出身和州县不过是进考场的资格,真要得天子首肯,怕还需要自身学识。毕竟最后一场是天子主持的殿试。”
“卷子不糊名这件事,难弄。”郑厚礼说,“这无异于又增加了党派势力,圣上一直在派系间平衡。内里的弯弯绕绕我是看不懂,只希望宜阳公主是今年最后一件大事了,朝中党争吵得太厉害,殃及百姓啊。”
“君以此始,亦必以终。”程行礼不想郑厚礼弯绕这么多是跟自己说这个,“左传上说的道理,朝中官员比我们明白。”
郑厚礼笑了下,说:“你师傅肯定也明白,我是看不过那些读书人。你到时帮我看看那些乡贡生可以,我送他们去。”
程行礼恍然大悟,拱手道:“郡王该早言明才是,师傅并非不识苦心之人。”
“边将结交宰相是忌讳,我不行。”郑厚礼笑着说,“所以只能托使君面子了。
乡贡进京必要拜谒宰相尚书以求温卷,但若是辽东这些下州来的,人怕是连乌头门都进不去。但如果这几人是程行礼选好送到长安去的,袁纮至少会因为他的面子看上两眼,也好有个读书点拨机会。
两人随后又聊到诗书词赋,这时侍从来报:“郡王,世子醒了。”
郑岸受伤昏睡也有三天,现如今醒了,郑厚礼也没多大反应,只说:“醒了就醒了,有什么好说的?”
“世子说他不见使君,不喝药。”兵士说。
郑厚礼顿时喝道:“小畜生!还敢威胁我?不喝就不喝,死了算求。退下!”
兵士见郑厚礼发怒,不敢多言,只应声退下。
“郡王……”程行礼实在担心这对父子的矛盾会不会越来越深。
郑厚礼冷冷道:“别管他,郑岸最会做这些苦肉的表面功夫。你去看他的话,保准他在床上打滚撒欢。”
说完他又与程行礼下完那局残棋,下完棋,天色也不早了,程行礼依礼告退。郑厚礼命校尉将程行礼送回家,免得半路被郑岸的侍从劫走。
饶是如此小心,吃完晚饭的程行礼还是被多汪请进王府。
暮影昏沉的廊下,程行礼一脸无奈地看着多汪。
多汪讪笑:“使君,你就去看一眼,就当给这孩子吊口气,行吗?”
“多汪将军,你不是郡王的亲卫吗?”程行礼叹了口气,问道。
多汪为难道:“郑岸是我看着长大的,前几年他妈也没了,弟弟也不在身边。现在他爸又讨厌他了,看着实在可怜。”
程行礼眉心微动,说:“郡王知道吗?”
“我哪儿敢让他不知道,一会儿我就去领罚。”多汪推开房门,说:“我就在门口,郑岸伤得重,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要是他真有什么疯癫的行为,你稍微发出个声音,我就进去。我用我的命担保,肯定没事的。”
程行礼望了眼昏沉毫无生气的卧房,纠结在三后,为了这条鲜活性命,还是迈步进去,朝多汪道:“多谢将军护我。”
多汪笑了下,掩好门守在门口。
屋中有很重的药味,程行礼转过屏风,瞧见郑岸气息微弱地趴在床上,床边放着碗药。身上缠着止血的绷带,或许是因不喝药的缘故,绷带上渗出血丝。
听见脚步声,郑岸睁眼,错愕道:“你……”他面容憔悴,蜡黄不堪怔怔盯着程行礼,干涸起皮的嘴唇不可置信地说:“程知文?我在做梦吗?”
“我来了,喝药吧。”程行礼忽略郑岸那如火般的眼神,摸了下药碗,还是温的,端给郑岸。
郑岸嘴唇咧开一笑,哑声说:“真的是你?”
程行礼看郑岸这样子,也不像是能自己喝的,便舀了勺药送到他唇边,说:“是我,喝药。”
“来看我的?”郑岸衔嘴喝了,又忙不迭问。
程行礼颔首,看郑岸又准备说话时,蹙眉道:“别说话,喝药。”
郑岸眼神一直盯着程行礼,像是怕一闭眼睁开,人就不见了一样。程行礼就这样一勺勺汤药地慢慢喂给郑岸,就像对方当初照顾他那样。
“等会儿你要走吗?”程行礼放下药碗时,又听郑岸用那沙哑无比的嗓音说。
“药喝完了。”程行礼说,“我自然要走。”
“能陪我会儿吗?”郑岸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程行礼俊美流畅的侧脸,嘴里的药味还没散去,是很苦很苦的味道。
程行礼转头就撞进那双充满伤意的眼睛里,说道:“友思还在家里等我回去。”
眼看程行礼有离床之意,郑岸下意识就去拉他的手想把人留下。程行礼犹如碰到什么滚烫火石,手猛地一收,起身后退数步,看郑岸时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可怕的人。
郑岸一僵,停在半空的手颤了几下,默默收回语气谦卑道,“自安跟我说了,等我的病好了,我这个平卢都知兵马使就要去营州了。我以后都不会烦你了,所以半个时辰可以吗?”
话说得急,心中又有闷,以致郑岸最后都扶床大声咳嗽起来。
门口的多汪听见这声,一脚踹开门,进来见到屋里隔得老远的两人后,说:“使君?怎么了?”
程行礼看郑岸那垂死挣扎的模样,只为郑厚礼痛心,缓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应该以这个为要挟让我来看你。我对你无意,你若真死了,我最多念在几月情分上为你哭一场。郡王是你的父亲,他养你这么多年,决不想看你在这种事上丢掉性命。大将应死于战场,而不是这些儿女情长上。这话我跟你说过,今天在跟世子说一遍。最爱你的人,是父母,你受伤丢命,他们永远是最痛苦的。”
郑岸蓦地怔住,连带着呼吸都稍急促起来几分,咳嗽的声音像是风箱,彷佛是从肺里发出。
程行礼神色坚定,心中闪过数面郑岸意气风发的模样,那些样子无法与床上这个颓废不堪的人重叠。
程行礼说:“不要在自暴自弃了,否则我只会看不起你。”
说完,俯身一礼,转身离去。
郑岸眼睁睁看着那抹清雅的身影消失在黑沉天包裹的房中,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心里真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身影消失,一股沉闷锥心的痛涌上头脑。或许他那天晚上自以为是又愚蠢的强盗行为,永远都无法挽回这份他珍视的感情。
一抹腥甜急冲上郑岸齿间,喷出的鲜血在床边洒出星河图,多汪朝外头喊道:“快传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