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礼走过来,朝郑岸拱手道:“抱歉,但留他一命或许能解惑。”
“解什么惑啊?”郑岸脚踩在巴萨背上,揪住绳子两头打了个死结,“他都想要你命了,你还让他活着?”
说到这个,程行礼就问:“他武功轻便是真,但天秀军营戒备森严,他是怎么在你面前带走我的?”
郑岸提起巴萨,掏出两包软筋散给他塞下,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知道。”旋即又眼扫了两下程行礼,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其中答案不言而喻,程行礼知晓郑岸怕也是为了某种交易才要把自己推出去的,但为什么方才又要下死手于巴萨?问出幕后主使不是更好吗?
“世子宽宏,把你送给我了。”巴萨朝程行礼笑着说,海东青正巧过来,啄了下他。
巴萨轻嘶一声,骂了句室韦脏话。
程行礼拉开海东青,也不想这惨白真相就这般说出来了,眉心一蹙,正想问巴萨父亲的下落时。
郑岸怒着神情一拳“嘣”的一声砸中巴萨面部,巴萨惨叫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程行礼:“……”
他忙接住巴萨,可抱住才发现巴萨太重,一身结实肌肉,撞得他胸口痛。
程行礼摇了两下巴萨,无奈道:“你下手太重,他晕了!”
“我怎么知道他那么废物!轻轻一砸就晕了!”郑岸怒道。
程行礼心想你那是轻轻一砸吗?可又不敢在这时去触郑岸的怒,只擦去巴萨脸上的鼻血,郑岸说:“他问你什么了?”
程行礼答道:“他说他认识我父母,可能是与我父亲有怨,要报仇吧。”
至于什么靺鞨王室的藏宝图,程行礼想郑岸少年脾气又有些任性,还是回去询问郑厚礼合适。
“你不是江南人士吗?”郑岸揪着衣服上的水,又觉太不舒服,便直接脱了搭在肩上,宽阔结实的肩背混着细汗。
程行礼衣服也湿透了,但他没脱,只拧了几下不那么湿后就继续穿着,说:“我不知道,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会认识我的父母?”
“他叫巴萨,是仆固雷麾下第一刺客。”太阳升起,郑岸带着程行礼走在前头,说道:“我记得他是渤海人,从未离开过平卢境内,怎会认识你父母?”
程行礼看了眼昏睡的巴萨,细观面容年岁怕最多四十,真的会认识父母吗?尤其是那他不知名讳的父亲。
海东青立在郑岸铺着衣服的肩头,郑岸又说:“行了,回去将这厮严刑拷打一番,还怕问不出什么吗?”
事情迷离,关于父母的思绪被蓦然展开,但又戛然而止。
且巴萨又被郑岸打晕过去,程行礼只得应下。
郑岸一声唿哨,他的突厥驓就从林间跑来。郑岸蹬鞍上马,程行礼坐在他身后,巴萨则被放在郑岸身前横着。
太阳升至中空,可如此,程行礼身上的衣物也没在塞外这凉天下干。以致湿衣贴在身上十分不适,他便时不时扯下贴肉的衣服。
海东青已飞到前头去了,郑岸赤着上身,感觉到程行礼又一次扯衣服后,说:“脱了吧。”
“此举不雅。”程行礼从小受到的礼仪与风度让他无法像郑岸那般豪情,可以脱了上衣面不改色地走在外面。
虽然此地风俗豪放,从那水车走上官道,他也见了好几位放羊的赤膊男子,但还是做不到。
郑岸默声不语,只闷闷挥鞭。
一刻钟后,两人路过家农户。郑岸说休息会儿,反正软筋散里混了蒙汗药,太阳下山前,巴萨都不会醒,说完就去农户家买些吃的。
程行礼下马坐在太阳底下抖湿衣服,希望如此能干得快些。
过了片刻郑岸回来了,扔给程行礼一套干净衣服。
“你买的?”程行礼拿着衣服,疑惑道。
郑岸还是穿着那身湿衣,把湿袍子搭在马背上晒,后盘膝坐下开始吃东西,冷冷道:“偷的。”
程行礼看郑岸原本戴着金耳坠的耳上已是空荡,他见这单衣、衬裤与外袍都有,站起朝郑岸揖礼笑道:“多谢。”
郑岸没说话只吃着向农户买的干粮,程行礼换好衣服吃了点东西,两人就又启程回永州。
无边草原在身后展开,两人共乘一骑,从正午走到天黑时都还没到永州。
夜幕来临,郑岸又给巴萨喂了两包药防止他醒,随后把干了的衣服往草地上一铺,找材生篝火喝了几口溪水躺下。
海东青守在两人旁啄郑岸倒出的肉干,程行礼看那绵延万里的绿草地,问郑岸,他们回永州要这么久吗?
漫天星河下,郑岸手里抓着绑巴萨的绳头,说道:“这里是永营两州交界地。”
程行礼愣了下,不曾想一睡醒来他已到这么远的地方。
郑岸又说:“你被掳走三天了。”
“多谢你救我。”程行礼不知郑岸为何跑那么远来救他,但这个谢还是要说的。
郑岸嗯了声阖眼睡去,程行礼见郑岸睡了不好打扰,就望着那溪水绕草原的月色出神,一时间脑中飘过许多事情。
但很快,郑岸的呼噜声让程行礼的思绪进行不下去。呼噜声和干柴燃烧声,交织混合在一起让程行礼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境。
回想自登科后,一切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快速发生,官职一升再升。可他又突然在云端被大手拂落,跌在塞外草地。
男儿心有报国志,可此处境地并不像是他能施展才能的地方。郑家父子对他犹如弓,一个张一个弛,勒得他喘不过气。
出京前,师傅袁纮曾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官场路不会一帆风顺,仕途起起落落都属正常,有了州县官的履历,日后回朝任职也会在东宫、三省和御史台中靠。
可程行礼不知道,他会在州县上辗转多久,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他都不确定,官场上说错话被天子厌弃的人。他在长安那些年见过太多,他只是想劝天子重民远佞臣,书读百遍登天子堂,不就是为了民说话吗?
可他说了做了,才发现君王不需要忠心臣子,只需要办事的。家中双亲不在,舅父早逝,舅母与几位兄长又远在他方。同僚不敢说的,他敢,他以为君王会将民放在心中,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在君王心中的地位。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程行礼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往火堆里加了把柴,确认巴萨昏迷不醒后,躺在草地上睡了。
夤夜,郑岸被海东青啄得颈间一疼,醒了环顾四周见程行礼与巴萨都睡着,摸摸海东青的头遂又睡下。
但海东青又啄了下郑岸,郑岸睁眼低声道:“怎么了?”
海东青跑到程行礼身边,歪了下头。郑岸懂了,坐起挪过去翻开侧身朝他睡着的程行礼。
清明月下,程行礼俊秀的眉宇拧在一起,心中似有化不开的浓愁,脸上尽是眼泪,嘴里还喃喃着什么。
郑岸附耳去听,可听不懂程行礼在说什么,在脑中仔细回想后,感觉这怪又突兀的字音像是吴语。
郑岸听了片刻,连着官话细拼与猜,听出程行礼像是在喊爹娘。
“乖孩子,睡吧睡吧。”郑岸深深地叹了口气。
擦去程行礼脸上眼泪,把自己外袍盖在他身上。蛮横拉过巴萨谁在程行礼旁边,手轻拍在他的胸口,嘴里哼着幼时魏慧给他哼过的室韦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