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面出锅咯,都来吃!”
孙掌柜的妻子孙大嫂已经痊愈,因感念仪卿对他们两夫妻有救命之恩,所以干脆跟在郎中们身边,做些力所能及的力气活。
二两细面,滚烫的高汤冲化碗底雪白的猪油,薄洒酱油,烫上一把新鲜碧绿的小青菜。
折腾一天,也是真的饿了,朴素的阳春面勾起大家的食欲,眨眼间碗已经空了。
吃完阳春面,夜已深了,冰镜高悬,清光皎皎,在中庭洒下一片银辉。
罗仪卿睡不着,披衣走到城隍庙。
她借着月光一一查看病人们的症状,年轻力壮的病人恢复还算良好,在城隍庙日日稀粥管饱,有的甚至面色红润。
几个病情最重的老人呼吸急促,嘴唇青紫,高热迟迟不退,已经进入休克状态,即使拼尽全力恐怕也撑不过几天。
用纱布蘸取清水,给呼吸困难的病人们清理喉咙里的痰涎,垫高枕头,拉风箱似的艰难喘息声逐渐通畅。
她蹲坐在城隍庙高高的门槛上,遥望天上的玉兔发呆。
高大粗壮的杨树上,不知疲倦地奏响漫长的蝉歌,穿堂风带来片刻幽凉。
“吱吱——”
“啾啾——”
“咕咕——”
夜间的寂静反而凸显出草丛里的响动:促织叫声清脆婉转,蝈蝈叫声响亮,螽斯叫声铮铮。
满耳都是细碎而清脆的蛩鸣,小小草虫在夜的掩护下,给一片死寂的襄川带来独特的生机活力,用它们独有的方式诉说着生命的故事。
“罗三娘,我们来帮忙了!”
孙掌柜和高升店的伙计们,金墨存带着宏济药堂的伙计们,都赶到城隍庙帮忙。
“听我家拙荆说,你们缺人手,日日都要干到半夜,正好高升店关门歇业,我们在家也是无事,不如来干点活帮忙。”
宏济堂的抓药师傅和小学徒也附和道:“就是,我们没有赵医官治病的本事,好歹能够抓药熬药,这些活尽管交给我们。”
仪卿担心:“城中瘟疫蔓延,你们在这里接触病人,家里人会担心的。”
金墨存爽朗一笑:“你们日日接触病人,虽然危险,但防护得当,这么多天不也没有染病?这几个伙计都是染了瘟疫后痊愈的,只是帮忙打下手,略尽绵薄之力。”
几人穿戴好口罩和白大褂,开始整理架子上繁多的草药。
“金银花三两,白芍六两,连翘三两,蒲公英五两、野菊花三两、丹皮二两,炙甘草二两,七叶一枝花五钱……”
西墙边的枣红七星斗柜,用醒目的黑色隶书书写药名,宏济堂伙计们瞥一眼医官开出的药方,打开药斗,抓出一把药材,用戥秤称量,均分到几张纸上。
药铺伙计们都是做老了事的,因此随手一抓,药材分量几乎相差无几。
小徒弟们将师傅分好的中药聚拢,方形白纸三两下折叠,就成了一个齐齐整整的四角药包。三四个纸包摞成一叠,麻绳捆扎,写上姓名后整齐堆放在桌上。
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迅速但不出差错,简直将一项枯燥的工作变成了充满美感的艺术。
锅里添几瓢清水没过草药,底下生火,咕嘟咕嘟的熬煮,为防止糊锅,伙计们每隔一会儿就要搅拌。
高升店的伙计们不懂抓药,看水缸渐空,有的挑起水桶去打水,有的架起大铁锅熬稀粥。
朝日方生,病人们喝过稀粥,开始每日不间断的中药治疗。
酸苦甘辛咸,五味融于一碗黑乎乎的浓稠药汤,苦涩的药汤很难喝,但病人们却视如珍宝,即使碗底残留有难以下咽的药渣,也混合着清水一口气饮下,一滴也不肯浪费。
“咳咳,娘这药好苦,我不想吃。”
还不懂事的孩童哭闹着,母亲用干枯的嘴唇贴贴孩子额头,掏出怀里的麦芽糖柔声轻哄。
“好孩子,乖乖喝完药,娘奖你吃糖。”
院中,前来帮忙的伙计们忙忙碌碌,热火朝天,病人们大口大口咽下苦涩的药汤,互相安慰打趣。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尽力活下去。
罗仪卿站在城隍庙廊下低头冥想,阶前芳草碧绿,绿过一年又一年,雪白粉墙下,生着一溜儿幽微的苔藓。
远处高大的杨柳松柏固然伟岸不凡,然而泥地里的矮小生灵,也凭自己的努力在最贫瘠的地方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