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末合上审讯室的门,面对着门板深吸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屋里昏昏欲睡的杰罗姆听见声响,抬起头,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她。
那原始的、极具攻击性的眼神令景末头皮发麻,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两人上次见面时到底多惨烈,抽出凳子,坐在他对面。
审讯室被一层结实的镀膜玻璃分割成两半。对面另一半,杰罗姆被锁在椅子里,身后站了两名持枪狱警。
景末和杰罗姆同时捧起听筒。
“又见面了,卷饼妹。”红发疯子露出大大咧咧的微笑。
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大咧咧。
景末眼看着他两侧嘴角骇人的刀痕——像剔骨刀刨进鱼腹那般深入,刀迹往上翘出夸张的弧度,两侧血迹早就干涸了,可皲裂的伤疤却永远定格在皮肉上。尽管她看不见颜色,但那刀痕依旧触目惊心。
“你的脸怎么了?”
“你不觉得很好看吗?”杰罗姆很骄傲地仰起脸,“很符合我的身份,永恒的,属于小丑的微笑。”
景末面无表情:“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看见你的时候都只会有一种情绪,就是恶心。”
“哈哈哈哈——!”
又来了,那阵熟悉癫狂的、瓦勒斯卡式的大笑。景末厌弃地把听筒拿远了些,躲开那阵魔音——他就不怕笑的时候把伤口撕裂吗?
杰罗姆身后的两名狱警手持电击棒上前,景末用手势示意他们不必对他用刑,重新把听筒捧在耳边。
“杰罗姆,”她乌黑的眼睛望着他,眼底没有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什么时候?”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了背叛我?”
当初,她从阿卡姆九死一生逃回纽约,在最一无所有的狼狈时分第一时间想到投奔的人就是杰罗姆·瓦勒斯卡。但他只用了一晚时间,便颠覆她对他的全部认知。
精英成群的史塔克国际里唯一让她卸下防备的小保洁其实只是伪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阿卡姆噩梦才是他的真实身份,而她被蒙在鼓里实在太久——在她于他家发现自己丢失已久的悬戒之前,她一直以为它失盗于哈利·奥斯本。是她太把杰罗姆当成自己人了,以至于从未察觉。
究竟是什么时候偷走的?究竟是什么时候让他决定背后捅她一刀的?他对她痛下杀手的那天晚上曾扬言,说她这辈子都别想知道。那现在呢?他现在愿意告诉她了吗?
“从最开始。”杰罗姆说。
景末呼吸一滞。“从那天傍晚,史塔克顶楼摔死的人正好砸在我脚边那会儿吗?——”
说到这儿,景末忽而停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苦笑起来,“——是你干的。”
抬起头,正对上杰罗姆得意洋洋的表情:“对,是我杀的。多亏了杰维斯研究出一种催眠药,在那天派上用场……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景末摇头:“我是觉得他很可怜,只是为了吓我一跳,用来引起我的注意,就那么命丧你手。”
杰罗姆绿色的瞳仁打量着女孩,缓缓摇了摇头:“根本不是这样,笨蛋。他很重要,是个关键人物,如果他不死,你也代替不了他。”
“……你什么意思?”
“卷饼妹,我可爱的卷饼妹!”小丑哈哈大笑起来,“你那么高的智商,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托尼·史塔克会放着你那颗聪明的脑袋不用,反而惦记着你的体力去给他做帮厨吗?他当然把你安排到他最金贵的重械研发部了!而死的那个,才本该属于餐饮部。”
景末坐在那儿,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杰罗姆见她一言不发,便继续说:“上天跟你开了个玩笑,让你跟他同一天入职。我看准了机会,把你们俩的档案调换了一下——所以,这算不算是一个伟大的恶作剧?还有你刚刚说的,我什么时候决定背叛你,当然不是他摔死的那一天!而是最开始,我碰到你的第一天。记得吗?那天我把一整杯咖啡全洒你衬衫上了——哈哈哈哈哈!”
“不许笑!”景末大喝一声。
对面很明显地愣住了,用一种意外的眼神望着她,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变了”。但很快,那层意外就散掉了——怎么会不变呢?谁进了阿卡姆不是脱胎换骨剥掉一层皮呢?于她而言是的,于他亦然。
“所以让艾可假扮成我,也是你安排的?”
听到这个名字,杰罗姆的眉头厌恶地皱了一下,“是她自作主张,这件事与我无关。”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那姑娘爱你爱得发狂,甚至愿意为你出生入死,而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我说过我跟她没关系!”杰罗姆烦躁地摇了摇头,“我没强迫她做过任何事,她自己非要来趟这滩浑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这个结果无非是她咎由自取。”
景末冷笑出声:“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只有这一套说辞?”
“哈利·奥斯本对你也是这样吗?”
“是啊,”景末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我早该料到你们认识的,可我居然那么傻,当初被你们耍得团团转。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处心积虑这么久来接近我?”
杰罗姆扭过头去,冲身后的狱警说:“我想抽根烟。”
景末胸口起伏,压抑住想骂人的冲动,点头默许。
狱警把烟用力塞进杰罗姆嘴里,后者则笑嘻嘻地在狱警点火时猛吸了一口,苍白烟雾袅袅升起,他闭上眼睛,那一刻的享受却不是在作秀。
压力面前保持优雅,景末忽而想起很久之前他说过的话。他的确有把最苦难的日子过成天堂的魔力。
一支烟燃尽,狱警将烟头拿走,杰罗姆才终于意犹未尽地睁开眼。
“你现在肯说了吗?”
“不是他指使我这么做的,是我主动的。”杰罗姆说,“卷饼妹,你刚才的话点醒了我。我真的很烦艾可,但某种意义上讲,我的行为却也和她一样。”
这回轮到景末听不懂了。
“瞧你那个纠结的表情,”一种很悲凉的笑从杰罗姆嘴角绽开,“我愿意为哈利·奥斯本做任何事,不计回报。如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周围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异常安静。景末听着杰罗姆的话,分明是最寻常的主谓宾,此时却变得像外星文一样晦涩难懂。
“你是说……”她嘴唇微微颤抖,“你爱上他了?”
杰罗姆·瓦勒斯卡颓然垂下脑袋,点了点头。
这一刻,所有声音、所有物质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景末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形成重压,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还好吗?”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
景末这才从那种莫名恐慌的虚幻感中缓过神来,抬起头,不知朗姆洛何时进来的。
“我听见审讯室里突然没动静了,”朗姆洛抽出一把椅子,坐在景末旁边,“所以进来看看。没出什么事吧?”
说罢,他狐疑地盯了一眼玻璃对面的红发疯子。
“什么事都没有。”景末答。
小丑耸了耸肩:“其实在我来史塔克国际之前,哈利从来都没怀疑过你——你在他心里一直是朵又甜又纯的小白花——可我明白你并非如此。我知道你有一些寻常人做不到的异能,知道你与那些道貌岸然的超级英雄们是一路人。哈利对你滤镜深厚,而我想做的只是搜集证据,帮他摘掉对你的滤镜,仅此而已。”
景末恍悟,想起了那个大风猎猎的清晨,红发少年就那么坐在窗台边缘面朝着她,背后是蒙蒙亮的天空,脚底下,是三十六层之高的车水马龙。
仰躺着从窗口掉下去的时候,他甚至在微笑。
“万一我反应慢了一步呢?万一我和你猜想的不一样,我没办法接住你呢?万一你摔成一摊肉泥呢?你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证据,值得吗?”
“可你接住我了呀,卷饼妹。”
时至今日,景末终于明白,她不懂得杰罗姆的全部。
当一个人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毁掉你的前程的时候,你在他面前已毫无胜算可言。
“卷饼妹,你知道的吧,其实我并没有想过毁掉你。”
“可你们已经那么做了。”
“不。接触到你之前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可慢慢地,我发现你居然……这么可爱。”杰罗姆面不改色地说,“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变态,后来我对你确实产生了一种变态的占有欲,我对哈利也有。对于哈利,我觉得解放他的天性是我的使命,他非得变成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而对于你……卷饼妹我的确不想你死,可若哈利偏要你的命而我却不肯,这就与我刚才的准则相互冲突。所以,如果你必须得死,我希望你能死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