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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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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是在太阳顶光的照射下醒来的,他从校长室的皮质沙发里缓慢地爬起来,像把一颗蓝莓使劲儿往果盒里塞似的,吃力地挪进他的轮椅。

昨夜,在临近天光破晓的前几个小时里,他从景末的大脑里得知了一切。

全部有关上一个轮回的记忆,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被清除的原因,一段本不该发生的爱情,炽烈又短暂,令人不安的戛然而止,以及随之而来的天崩地裂的蝴蝶效应……一切的一切,都让人那么措手不及。

几近清晨时分,查尔斯才强迫自己入眠,可这一觉睡得实在不太舒服,断断续续地到了日上三竿。此刻,太阳刺得查尔斯睁不开眼,他感到头疼欲裂。

故事里的查尔斯和景末相识于2002年牛津的五月舞会,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爱情像场无可预料的意外,一发不可收拾地展开。

宛如艺术品的青春,最鲜艳的皮囊,被年轻学生和浓郁学术氛围包围的古典城市,那么多因素堆叠在一起,爱情似乎也变成理所应当的事。起初,所有人都将它看作一次荷尔蒙旺盛的邂逅,两个无论身份还是成长环境都大相径庭的人,到底何时好聚好散?大概夏天,最迟秋天,所有人都这么说。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对恋人依然如胶似漆,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似乎低估了这份感情的重量。

“你疯了吗!你谈恋爱我不反对,可你怎么能动和她订终身的念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迟早都会离开你,离开我们所有人!”

说这话的是瑞雯,他与景末爱情的第一个也是时间最久的见证者。

身为查尔斯的妹妹,起初,瑞雯对于景末的喜欢是远超于其他情绪的;况且,和查尔斯其他几任刻薄傲慢的前女友比起来,景末从来没对瑞雯有过任何偏见,这让她在瑞雯心里成为了天使一样的存在。

查尔斯把景末带回家后,瑞雯很快接受了景末,曾经有一段时间,瑞雯把她当成无话不说的知心姐姐。

2002年夏天,瑞雯放暑假,三个人一起环欧旅行,度过对三人来说都是有生以来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假期。

夏天结束后,查尔斯大学毕业,而瑞雯离初中毕业还剩一年时间。为了妹妹完整圆满的中学生活,查尔斯并没有动搬回美国的念头。那时,他在英国的生物遗传学领域已是小有名气,于是,他将更多时间投入论文写作中,以求他的发现与观点进入更多学者们的事业。可同年,景末当初的预言也应验了——社会不同于学院,人们对变种人群体的偏见坚若磐石,查尔斯的研究处于坐冷板凳的局面。

好在查尔斯并没有因此而气馁,或许是因为爱人在身边。瑞雯平日里寄宿在学校,有些时候,查尔斯甚至沾沾自喜自己当初为妹妹选校时的明智决定——谁希望被孩子打搅美好的二人世界?

2003年,瑞雯初中毕业,查尔斯也无法忍受英国学术界对变种人领域的冥顽不灵,他渴望回到纽约去——或许在那儿,他的研究能得以重见天日。于是,查尔斯、瑞雯与景末动身飞回了纽约。

可谁知,初回纽约的第一年也并不如意。查尔斯没有料到,整个世界,无论哪座大洲,无论何种政体,对变种人的敌意竟出奇地一致。

既定的历史无法被篡改,查尔斯终于接受了景末从未来带来的预言。既然无法为变种人们寻找一个庇护所,不如他自己去创造它。

这一年年底,泽维尔天才青少年学院在纽约的韦彻斯特正式成立了。

2004年,与艾瑞克.兰谢尔的邂逅是整个变种人家族走向繁荣的开端。关于艾瑞克的缘分不必多说,在任何时空、任何轮回里,艾瑞克于他而言都是无可比拟的存在——是挚友,是盟军,是军师,亦是未来的敌人。

2005年是向阳生长的一年,查尔斯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年里,查尔斯和艾瑞克先是在纽约,后是在整个国境线内寻找天赋异禀的变种人。野兽汉克创造了无数发明也创造了Cerebro,金刚狼罗根带着小淘气一起敲响了学院大门,而冰火兄弟在年久失修的庄园电热系统出现问题时,不止一次帮助学员们解决了制冷制热……也是同一年,查尔斯见到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和景末谈话中的人物——独一无二的琴.格雷。

2006年,他和景末已经在一起四年了。

风风雨雨,栀子花一样的女孩都陪他走过,毫无怨言。查尔斯.泽维尔不是信命的人,他坚信所有的选择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于是,尽管预知了未来的走向,他仍坚决地走向他想走的每一步,任凭不如愿的结果一次次打击着他,可他却从未被击垮。究其原因,查尔斯知道,是因为他有她。

查尔斯最佩服景末的一点是,她明明知道结局是什么,却从来不去阻拦他想去做的每一件事,这让他觉得安心,是哪怕从悬崖跌落,都知道她一定会接住他的安心。

人的一生会碰到很多心动的人,错把喜欢当成爱,其实那也不过是一瞬的好感。与景末朝夕相处的这四年,他渐渐明白,心动并不是答案,心定才是。

甜蜜的烦恼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日渐长成繁茂的藤蔓,将他的心缠绕得严严实实。

这么好的姑娘,你再犹豫下去,难道要等她跟别人跑了不成?有天下国际象棋的时候,艾瑞克反问他。

于是查尔斯再也按捺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想法,他找到了那枚由外祖母交给他母亲,再由他母亲传给他的戒指,单膝下跪,在女孩泪眼朦胧的笑容里,庄重地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你疯了吗!你谈恋爱我不反对,可你怎么能动和她订终身的念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迟早都会离开你,离开我们所有人!”

争吵爆发在他和景末婚礼结束的第二个月,瑞雯高中毕业回学院的那个夏天。

“我们已经结婚了,她现在是你的家人,瑞雯,收起你的冒冒失失,对她尊敬点。”他说。

瑞雯高声叫起来:“可MJ压根不属于这个时空,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瑞雯!”他抬高了声音,“四年前你被孤立的时候,是谁做你的后盾?而如今,你怎么能——”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查尔斯在瑞雯苦笑的表情里愣住了。

“瑞雯?”

“所以,你从始至终都把我当作异类,是吗?这些年你之所以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是吗?”

“瑞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哥哥。”

那个夏天,瑞雯离开了泽维尔学院,连同谋划发动变种人与人类之战的艾瑞克一起。

夏去冬来,学院的一半人马都相继离开,加入艾瑞克阵营。

冬雪皑皑,景末坐在老树的秋千上沉默地荡着。查尔斯疲惫地走到她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蜷起身子躺在她腿上,闭上眼睛。

可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任何开导或者象征性的安慰。

查尔斯睁开眼,看到景末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愁眉不展。

“查尔斯,历史不是这样的。内战提前发生了。”

灾难如同黄昏后缓缓逼近的夜幕,一点点降临。

查尔斯第一次嗅到灾难的气味是在2007年的新年夜。

由于学院人数缩减,跨年派对办得冷冷清清。长条桌上象征性摆了些菜肴和饮料,嘴上说着欢度新年的大家也都兴致缺缺。

景末就是在这时变得反常的。

“好想吃奶油蛋糕。”她嗫嚅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

“什么?”查尔斯没听清。

“我想吃奶油蛋糕。”

“已经很晚了,蛋糕店已经打烊了,我们可以明天去订一个。”查尔斯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笑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

也就是在同一时分,断了线的泪珠从景末眼里滚落下来。

“你是谁?我要爸爸!爸爸每年除夕都会买奶油蛋糕回来,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好想爸爸……”

景末自顾自说着,到最后竟满口中文,像个小孩似的嚎啕大哭。

一桌的人讶异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从没见过景末的表情看着她。

“好了,好了,别哭,”查尔斯手足无措地抱着景末,“是我啊,查尔斯.泽维尔,我在这儿呢……”

一分钟后,景末的哭声戛然而止,从查尔斯怀抱里挣脱出来。

“你抱着我干嘛,这么多人在呢。”她疑惑又冷静地说,与方才的她判若两人。

学员们围在两人周围,忙着递纸巾递水杯的动作不约而同一滞。

“你们……”景末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好好吃饭,围我站着干嘛?”

罗根:“MJ你刚才——”

查尔斯咳嗽一声:“好了,大家都回位置上吃饭。”

景末偷偷锤了一下查尔斯胸口:“都怪你!”

那天晚上的聚餐又照常进行,中间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被学员们当作校长和校长夫人吵架后又和好的虐狗戏码,倒为原本沉闷的跨年聚会添加了些趣味,大家也慢慢打开话匣子。

唯独查尔斯的脸上却毫无血色。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历史的篡改造成的时空错乱,最终会以无可预料的方式反噬在时空旅行者身上。

第二次出现相似的状况,是在两人正准备相拥而眠的一个夜里。

黑暗里,他和景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空气变得越来越厚重,两个人也昏昏欲睡。

忽然,景末原本快要合上的眼皮猛然睁开。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床上!”

查尔斯被吓了一跳,方才慢慢凝起的睡意此刻烟消云散。他拧亮了台灯。

景末远远地缩在床角,用一种全然陌生的、无辜又近乎天真的眼神盯着查尔斯。“又是你?……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

是了,就是这种语气,像个未经世事的孩童,却借着景末的躯体。

查尔斯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为了验证它,进入她此刻的大脑一探究竟是个好主意。

不过,还未等他付诸实践,景末便先“醒”了过来。

“查尔斯?”景末睁大双眼环视周遭的一切,在看清眼前人后,如同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般抱住了他。

他像安抚一只毛躁的猫,顺了顺她的后背,“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我刚才好像回到我小时候,我八岁的时候……好真实,我回到我当时的家,我甚至还能摸到我卧室里的那些摆设……”

“宝贝,你刚才所经历的,并非‘好像’”。

景末一愣。

“今年是2007年,而这个时空的你,恰好八岁。”

于是答案变得很显而易见了——历史被篡改,尽管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变量,却撼动了当下时空的稳定性——而作为本不属于这里的不速之客,景末与这条时间线上原本存在的八岁的她之间产生了某种超乎常理的链接。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新年夜那晚,景末突然化身为哭着想吃奶油蛋糕的八岁小孩——两人的意识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了对换。

谁知道这种情况会逐渐好转,还是愈演愈烈?

“我八岁的时候的确过得不好,医生说我存在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景末说,“我也感觉到了,在每次在意识对换之后,我都会陷入一种长时间的负面情绪里——所以我不妨猜测,或许只是在当下,童年的我的情绪太不稳定,才造成了我们的意识经常纽缠在一起。”

“你妈妈没给你找过心理医生吗?”

“那时候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心理医生对我的家庭来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我倒是修过心理学,而且身为校长,也算育人有方,”查尔斯温柔地望着她,目光里是笑意,“你觉得,那小家伙儿需要我来开导一下吗?”

“带上我一个。”景末一只手攥着他的手,另一只戴悬戒的手在空中开了道传送门,“我就是她,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懂她。”

于是,两个人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八岁的景末面前,担当起了心理疏导师的角色。小姑娘从起初的半信半疑很快转变成后来的确信无疑,脸上的阴霾也在感受到景末身上那种平宁的幸福感之后,一扫而空。

与童年的自己对话、疏解小时候心中的郁结,的确是个好方法——起码在这之后的三个月里,景末身上再也没发生过意识对换的情况——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都以为危机解除了。

但谁也没料到上天又一次对他们开了玩笑。

在第四个月,景末的情况急转直下。

当景末喊着“查尔斯叔叔”敲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时,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再次感到不知所措。

“我刚刚在午睡,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又来到这里了。”她说。

“好吧,别慌,我保证你会回去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他微笑着,使自己看上去像个情绪永远稳定的主人翁,“我带你在学院里四处逛逛吧,你不必感到拘谨,这里也是你的家。”

那一逛便是三天的光景。

八岁景末的意识这次停留了整整三天,这期间,查尔斯几乎要被心中的惴惴不安撕裂开,到第三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快要害怕得疯掉——万一景末的意识永远回不来呢?万一两人的灵魂永远互换了呢?

“我不想回去。”景末固执地仰着脸,手里端着草莓冰激凌,“你创办的学校实在太好了,所有人都在做自己,没有人把任何人当作异类。”

此刻两人坐在僻静的庄园湖边。查尔斯舀冰激凌的手一顿。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喜欢你原本的学校吗?”

“不喜欢。没人和我玩,他们还总偷偷撕我的书。”

“什么?你的老师不管吗!”

“老师让我反思一下自身的问题,为什么他们只针对我却不针对别人?要么是我心思太敏感,要么是我群众基础没有搞好。总之,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查尔斯提高音调。

景末的神态倒是一如往常,查尔斯觉得他反倒成了情绪化的那个了。

他有些尴尬,踟蹰了片刻,如慈师般体恤地拍拍景末的肩:“人们总是去排斥一些与众不同的事物,原因却不是厌恶,而是惧怕。总有一天你会让他们全部刮目相看的。”

“……谢谢。”景末眼角闪过不易察觉的一丝泪光。

“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我有控制别人意念的天赋,或许可以给你的那位老师好好上一课。”

“不用了。其实自从认识了姐姐,认识了你,意识到我的未来其实蛮不错的,我慢慢开始意识到其实当下这些坎我都能挺过去。”

查尔斯微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好孩子。”

“所以我以后真的能考上牛津大学吗?”

查尔斯的笑容尬在脸上:“谁说的?”

“我看见的。”景末说,“我看到一些画面,姐姐和你穿着蓝色的裙子和西装,在牛津大学的晚宴上跳舞。”

“……可这不是属于你的记忆。”

“没错,我猜这是姐姐的记忆。它们本来不存在我脑子里,但这几天,它们却慢慢长出来了。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也能感受到姐姐那天晚上很幸福很开心,而且,哪怕此时此刻,它们依然在不断增加……”

说这些话的时候,景末的英语很流利,语言组织也有理有序,丝毫不像一个仅八岁的孩子。查尔斯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边中英文夹杂边情绪化哭闹的样子。

倘若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她以后面临的局面会如何。倘若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知道了她未来十年间的人生走向,那么唯一的结果不是快乐,而是悲伤与无可奈何。倘若一个八岁的孩子拥有一个成年人的阅历与知识,却缺乏成年人的情绪管控与处世态度,那么唯一的走向也不是幸福,而是变得脆弱,如果不加掩饰,便是其他人眼中的异类。

在一场悲剧尚未成形时,查尔斯却已经预料到这场悲剧。

随着两个身体之间的意识互换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景末也终于意识到当下这个时空并非它的归宿。

“没别的办法吗?”查尔斯将脸埋在她的掌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隔了很久,景末感到掌心有温热的液体。

“……嘿,别哭。”她用双手托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错都在我,跟你认识的第一晚我任凭自己触犯时空禁忌,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必须得付出点儿什么代价。”

她用拇指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低声哄着他,“我保证,十年以后,我立刻去找你,我会跑着去,用我最快的速度去……到那一天,希望你也可以快乐地迎接我,可千万别怀抱着哪个美女,满脸困惑地问我是谁,知道吗?”

查尔斯捏了捏景末的脸颊,破涕为笑:“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讲!”

“这谁说得准?盼咱俩离婚的可大有人在,我前阵子听说你的追求者到现在还排到牛津。”景末故意冷飕飕地说,“总之,最好别把我忘了,花心大少爷。”

2017年的时候,景末受任于危难之间。作为世所罕有的掌握时间奥义的变种人,她最大的缺陷在于已经接近成年,却几乎没接受过任何相关的引导——当法师学徒的日子少得可怜,她只学会了传送门,天启危机便在某天凌晨摧枯拉朽地到来了。

时空穿梭本该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天赋,只可惜,导师、时间、引导、机遇,她统统没有。天赋若是不加以培养,便是冻死在雪层之下的种子。而景末正是如此。

景末能够从2017年去往2002年,靠的是至尊圣殿里法师们设下的传送阵法。史蒂芬的嘱咐言犹在耳,“到了那儿之后,你必须自己学会回来的办法,你可以办得到”。

景末恐怕让他失望了。她耗费了整整五年时间,也未能办得到。

为了使自己能回到原本的时空去,景末只好硬着头皮敲响了至尊圣殿的门。这一年的史蒂芬.斯特兰奇还是个趾高气昂的金牌医师,成为奇异博士还是他很多年之后的故事。守卫着布里克街177A的是莫度男爵,她废了很多口舌,终于说服他同意使用那条时空穿梭的禁术。

这就是景末这场时空旅行的终点。

景末离开后,查尔斯试图将学院里的一切乃至他自己都维持原样:学院里的课一如往常,甚至,课外活动还比以往更为丰富。他将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这所学校上,甚至到了种起早贪黑、点灯熬油的程度。明眼人看得出来,他用繁重的工作将名为“思念”的空隙填满。他心里有种期待,尽管那期待似乎太过遥远,十年,光是那望不见头的终点就令人望而却步。可那终归是期待,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

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两个月后。

有天,在老树秋千上玩闹的小变种人们忽然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地跑进校长办公室,未经允许推开了查尔斯的房门。

“嘿,孩子们,”查尔斯从一叠报告中抬起头,“我之前怎么说的来着?注意礼仪。”

“可是教授,我们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为首的幻影猫凯蒂举起手中那枚熟悉的古铜色戒指。

戒指的光泽在那一瞬刺痛了查尔斯的眼睛,不安感像利刃,在他心头猝不及防地划上一刀。

“你们在哪发现它的?”

“在秋千底下,”凯蒂如实回答,“戒指放在一个玻璃瓶里,玻璃瓶里还有张字条——”

“字条呢?”

“在这儿。”凯蒂把瓶子递到查尔斯手中,“字条还没从瓶子里取出来,我们都没看过。”

查尔斯把孩子们支走,感觉自己像颗被扎破的气球,浑身瘫软。

悬戒是景末身为法师学徒的象征,是被她视若至宝的东西,景末无时无刻不把它带在身上——“除非我死了”,她曾经这么说过——当悬戒离开了她,这代表着不测的发生。

查尔斯反复试了几次把字条从瓶子里倒出来,可手指实在抖得厉害,都以失败告终。他失去耐心,把玻璃瓶往地上狠狠一摔,从一堆碎片中拾起字条。尖锐的玻璃擦破了他的拇指,鲜血顺着指尖滑落,可他早就忘了痛,颤颤巍巍地打开字条。

纸条上是一行暗红的字迹。

“拯救世界的重任交给下个轮回的我和你。照顾她,引导她,别让她走我走过的路。要记得我爱你,永远,永远。”

查尔斯认得那字迹,那是景末的亲笔,他盯着那字迹良久,意识到它们之所以呈斑驳的红色,是因为它们是由她咬破的手指书写而成。这是她的绝笔。

大颗大颗眼泪滚落而下,他跪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发出绝望的低吼。

手指上的血迹滴落在字条之上,为已经干涸的血笔又覆盖上点点触目惊心的红。

*

查尔斯从记忆里抽神而出,从舆洗间出来后,随便换了身衣服,摇着轮椅出了门。

奇怪的是,临近午间的学院里空空如也,静得能听清远处的鸟鸣——大家都到哪儿去了?查尔斯疑惑地控制着轮椅,试图寻找哪怕任何一个变种人的身影。

老树下有个飘飘荡荡的身影在荡秋千,查尔斯慢慢挪过去。在距离秋千几米的时候,他才看清那个身影是景末。

景末穿着白色长裙和马丁靴,海藻般的长发随风鼓动。

眼前的画面与记忆里重叠,刺痛了他的眼睛。

“眉头皱那么紧?”景末注意到查尔斯,把秋千慢慢停下来,戏谑道,“我听他们说这架秋千是你祖父亲手为你建的,但他们没告诉我,你对它的占有欲这么强——我才荡了五分钟而已,你也不允许?”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冲他笑起来。

“生什么气?这秋千我有几年没坐过了。”

景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后悔四肢健全的自己刚刚开了那个玩笑,更何况,当初提出让他停止药物治疗重新坐回轮椅的人也是她。

“你觉得好一点了?”查尔斯问。

“嗯,好多了。”景末有点不自在地低下头,挽了挽头发,“昨天晚上……谢谢你。”

“我有问题想问你。”查尔斯看着她。

奇怪,景末想,他今天怎么不太对劲?

她总觉得他今天看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伤感的东西,可若要深究,她根本辨别不出那到底代表着什么。

“你问吧。”

“你小的时候,有没有过一段时间,能够感受到不属于你的、另一个人的感受?”

景末愣了一下:“好像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查尔斯云淡风轻,“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时候都感应到什么?”

“说实话,我几乎不记得这些了。但我妈曾经说过,我八岁的时候,有段时间每天神神叨叨到了一种很可怕的程度……好像是,我那会儿总说自己在未来看到很多死人,血流成河,还说我自己也死了,五脏六腑爆裂而死,我每天夜里都在梦中尖叫。我妈带我看了很多心理医生也不见好,她觉得我是被鬼附身了,还给我请了驱邪道士……后来也不知怎的,突然有一天我就恢复正常了。”

查尔斯望着她,沉默。

“说实话,我怀疑我妈在骗我。因为她所说的这段经历,我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你也知道我记忆力有多好,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你听,唯独这件,我完全不记得发生过。”

*

2007年底的时候,查尔斯坐上了轮椅,起因是代表着不同阵营的两派变种人发生了内战。昔日旧友变成战场上的对立方,哪怕念在往日旧情也不可能痛下狠手——只可惜,他们都没意识到,是战场就会流血。

擦枪走火在所难免,而查尔斯的双腿就是这场内战的牺牲品——万磁王不慎将弹片击中了查尔斯的脊椎神经,从此,他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风华正茂的年纪失去了挚友、妹妹、妻子,以及一双腿啊。

哪怕他查尔斯.泽维尔当初是再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如今也逃不过万念俱灰。

其实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命运却将他蹉跎成一个佝偻的、满脸胡茬的、失去希望的愤世嫉俗的人。

查尔斯对学院里的事务不再上心,将一切丢给汉克打理之后,他又重新投入了当初写下的那些早就看不到任何前景的学术论文。

偶尔,他会出席一些多次向他发出邀请的研讨会,可他知道那些人背地里是如何说他的——一个孤芳自赏的、可悲的变种人。

他受不了那些怜悯的声音。汉克为他发明了一种暂时重塑他神经、以便他能直立行走的药,哪怕药的缺陷是使他失去异能,他也不惜一切后果地一次次注射它们,仿佛饮鸩止渴。

就是这样一日日得过且过,冰冷又麻木,终于,在2008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他见到了令他心头一痛的人。

那年早春,查尔斯受邀飞到北京出席一场亚洲生物科学调研会。

一行学者们穿着白大褂在医院里参观指导时,不约而同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怎么回事?”院长皱起眉,“又是那小丫头?她的情况不是早就稳定下来了吗?”

“估计又发病了,愁人。”一旁的主任摇头,“已经快四个月了,情况总是时好时坏的,再这样下去,恐怕……”

查尔斯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快步走到两人面前:“你们说的人,是谁?”

“啊,泽维尔教授,”院长解释道,“是我们院四个月前来的一位极特殊的病患,年纪才八岁。此前她患有超忆症,可近几个月来,她声称自己——”

“带我去见她!”

院长和主任都以为大名鼎鼎的查尔斯.泽维尔之所以想见那个刚被确诊为精神病的女童,是因为他嗅到了新的研究题材。毕竟,泽维尔教授对于人脑科学领域的研究在全世界范围内颇负盛名,而这个名为景末的患者的确是个极特别的案例。

查尔斯被允许跟景末有十五分钟的单独接触时间,前提条件是病房外需要有人监视和记录这一过程。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发生这一幕——

当泽维尔教授推门而入时,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只一秒的对视,女孩扑进他怀抱里。泽维尔教授紧紧抱着她,眼泪不可抑制地滑落。

“查尔斯叔叔,姐姐她……她死了,连同所有人一起!天启在未来把一切都毁了,我看到了全部,而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点头,擦去小景末脸颊上的泪痕,“她让我照顾好你的,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我们应该怎么办?我呢,我应该做些什么?”

“我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他说,替她抹去眼泪的拇指轻轻向上摩挲。

“是什么?”

“把这一切,都忘了。”

查尔斯的手指抵住她的太阳穴。

一股清凉感从脑颅渐渐扩散到四肢,扑灭了记忆中的烈焰与血河。景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一语不发。

门合上。

刚才好像有什么人出去了。

一行学者从窗外经过。

我好像弄丢什么重要的东西。

景末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房间里,茫然地望着白色的四壁,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弄丢了什么。

*

景末留给查尔斯的最后一行话是一行嘱托——“照顾她,引导她,别让她走我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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