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扯得平吗?
邻居、合作方,哪个身份往来不是一层叠一层的人情。
他们在人情债中,被捆绑得越来越紧。
对话框上备注栏显示“正在输入中”,良久后,赵华致却只收到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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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一早,春满像往常一样早起、做咖啡、吃早点、开车上班。
章啸行住院的事在园里继续瞒着,上午他给春满打电话沟通工作时,特意交代了一件事:“今天要来个导演给咱园拍纪录片,叫赵昭儿。春满,你记得接待一下,带她在各个馆熟悉熟悉。”
春满应下,十点钟的时候,见到了章啸行口中的人,一个个元气满满年纪不大的女生。
女生纤细高挑,梳露出大光明顶的马尾辫,短短的胎毛刘海在发际线处被太阳晒成金色,大概是两人投缘,春满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令人亲近的熟悉感。
“小满姐你好,你叫我赵赵就行,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接下来一个月我估计要天天来,你不要嫌我烦哦。”
没人会不喜欢这种真诚又美好的女孩,春满很是乐意道:“你不觉得无聊就好。现在我要去巡山,你想跟我一起吗?”
“好啊。”
所谓巡山,是救护中心每周都要做的工作。当然不是搭乘观光车在山上逛一圈这么简单,主要扮演饲养员帮手的角色,确认动物健康状况、看望受伤动物的恢复情况、了解其他个体情况等等。
园里饲养员和动物达到了相对和谐的状态,意外不是天天有。
每周都做的工作,熟练程度可想而知。真有情况,春满跟饲养员用几句话就默契地解决了。
赵昭儿实打实喜欢动物,虽然时刻谨记自己带着纪录片采风和当哥哥助攻两个工作,责任重大,但一看到这些可可爱爱的动物,别管长得丑还是漂亮,她都喜欢,一个走神,便很难移开眼。
“内场和外场都24小时监控,我们会以此观察并判断动物的生活状态。饲养员每天都会观察动物大便的颜色、形状等特征,来判断动物的消化情况,有些动物还挑食,所以就需要调整她的饮食结构。”春满担心赵昭儿会觉得枯燥,以及自己照顾不周,等和饲养员沟通完,便尽量详细地向她解释,“就比如刚刚那个情况,要给它加一些助消化的药。”
赵昭儿点点头,又问:“我看到有饲养员把厚肉片,贴到树干上,是刻意设计的投喂方式吗?”
“这是出于‘丰容’理念,放在树干上、叶子上、干草下,或者装到麻布袋里等等,都是为了模拟动物野外觅食。”
赵昭儿眼睛亮起来,对于这种过家家似的方式,有更高级的理解:“很有人文关怀。”
赵昭儿刚刚便注意到,内场水泥钢铁比较多,比较阴冷,饲养员还给动物们放置了取暖器和稻草取暖。
人的眼界越宽,便明白自己做的远远不够。春满不给动物园邀功,说:“其实我们没办法说这样做一定有意义,只是尽可能地提供一些帮助,虽然它们被圈养着,但物种的天性不该退化。”
赵昭儿认同地点点头,说:“挺好的。我平时也爱逛动物园,但不是所有园都能做得这么细致。”
一趟下来两个小时过去了,赵昭儿如是评价:“很像医院里主任带着实习生查房。”
赵昭儿嘴甜会来事,下午请大家吃了个下午茶,很快跟各个馆的同事打成一片,根本不需要春满特意带。
春满下班时,赵昭儿挽着她的小臂一块往车库走:“小满姐,你待会儿有事吗?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泰国菜吗?”
春满自己都没注意,跟这么个小太阳说话时,不自觉地扬起笑脸:“下次吧。今天我妈生日,我得回去陪她吃。”
赵昭儿哇了声,嘴甜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祝阿姨生日快乐!能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儿,阿姨一定也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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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密性更高的别墅区,满郁养了一院子的猫猫狗狗,平日男朋友和工作团队常过来,一点也不冷清。
春满驾车一路开进车库,带了两份礼物进门。
满郁生日排场大,团队早早地布置好场地,满眼粉元素。春满一路看下来觉得自己眼睛快重影了。
蜷在窝里的小土狗原本懒洋洋地睡觉,听到春满声音撒欢地跑出来迎接。
“咖啡豆怎么跑了?——我女儿来了,它去迎接。”营业状态下的满郁坐在架高的手机面前,回答直播间的问题。
那张和春满七八分相像的脸上有微调和水光的痕迹,言谈举止多是少女的娇憨态。
春满喂了咖啡豆一条肉干,带着它坐到直播手机的后面,安静地陪满郁直播。
大概是受春满的影响,满郁对流浪动物也格外有爱心,家里收养了四只狗,十几只猫,它们时不时会在直播间露露脸,有两只比较会抖机灵的甚至拥有一批固定的粉丝。
满郁正式的生日直播在晚上,此刻纯属闲聊,回答弹幕问题,顺便宣传预热七夕节当天的品牌带货活动。
“珂兰是赫京旗下品牌,到时会到赫京大厦直播。”
“会不会上柏丽四色的眼影?——宝贝,不上老品。七夕节当天珂兰要上新彩妆产品,植本系列。”满郁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复,她拿过手边印刷的宣传板,用指甲划着一个跳跃的兔子标识解释,“值得注意的是,这系列产品是零残忍产品。很多宝贝可能不理解这个概念……”
满郁直播时间长,不方便频繁上厕所,所以控制自己的饮水量,难免嗓子有些不舒服。
春满注意到,给她把泡着胖大海的水杯端过来,满郁顺势说:“我女儿是专业的,让她解释。”
春满过去没少给满郁当不出镜的助播,习以为常地接上话茬:“百度百科上对于‘零残忍’‘Cruelty Free’的解释,是指企业不给自己的产品做动物测试,采用不用动物测试就能证明对人类安全的新原料。通常情况下,化妆品公司通过将化妆品滴入兔子的眼睛或豚鼠的皮肤来测试产品,以确定它是否对人体有害。所以,国际上相关组织对“零残忍”的认证一般以兔子作为标志。”
随着春满的科普,满郁用指甲刮了刮广告板,说:“就是这个标志。”
春满工作上和互联网交集甚少,但身边有满郁和姜早早每天都深扎在水深火热互联网中的人,自然清楚不严谨的言论容易被人节奏,所以科普完,春满很缜密地补了句:“自2014年6月起,中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宣布,对国产“非特殊用途”产品不再强制要求进行动物实验,但要求所有进口化妆品和国产特殊用途产品必须经过动物实验。
2017年底,国家食药监局启动了一个名为体外科学研究所的非动物实验室,推动全国范围内非动物测试的研究进展。
据我所知,赫京集团利用3D打印技术成功打印出亚洲人的皮肤模型,应用产品安全性和功效性检测。很多化妆品企业陆续在非动物测试领域做尝试。”
春满普及的声音落在直播间里不卑不亢,婉转动听:“抵制动物实验不是营销噱头或者激进派的口嗨,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全人类对待非人动物‘人之为人’的理性体现。但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有人努力,有人支持,每个人尽自己所能地发力。这是一个比较有争议的话题,也是一条很困难的路。赫京和很多企业正走在这条路上,祝福他们越走越远,成为保护动物道路上的举火之人。”
“是的。有相同理念的宝贝们可以关注一下珂兰的植本系列。”满郁拿回话语权,又直播了会儿,最后一遍宣传预热了七夕节当天的带货活动,结束了本次直播。
“你是不是瘦了?”满郁摸了摸女儿的胳膊。
“没吧。夏天穿得薄。”春满注意力落在手里的苹果上,锋利的刀刃刮着薄薄的果皮,一圈一圈,宽度均匀。
“记得吃饭,为男人衣带渐宽不值得。”满郁嘱咐完,说起,“你舅妈最近没再给你打电话吧?”
春满继续专心削苹果,说没有。
“烦的话直接拉黑。你舅舅的车队负责房家的物流,指望靠你巩固合作。你舅妈想撮合你和小恺复合,煽动不了我和她统一战线,净去骚扰你了。你不用理。”
春满垂着眼应了声,但她没有拉黑人的习惯。
和房嘉恺刚分手,闹得最凶的那阵,春满都没有拉黑他,只是屏蔽了消息。
毕竟她和房嘉恺在一起四年,侵入彼此生活的痕迹太重。找点东西要个验证码,或者共同朋友有事找错人帮忙递个话之类的,都是小事。
两个家庭间的往来才是还不干净的人情账。
舅舅车队这件事比较边缘,真论起来,和春满没有直接关系,但房嘉恺的母亲佟向琴雪中送炭给动物园的那笔资金才是大人情。
虽说此一时彼一时,房家在动物园内的主题餐厅收益可观,没辜负了佟向琴的信任,但春满不可能自私到全当这份恩情还完,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人得讲良心。
满郁碎碎念的声音拽回了春满游走的神思:“你舅妈前几天在医院撞见你了知道吗?回来在我面前好一番造谣,说你放着房嘉恺不要,要跟一个生病的老男人,气得我跟她大吵了一架。我话说得挺狠的,她估计气得不轻,要去你面前发疯,你不用惯着。亲戚做到这份上,跟她讲不明白道理。”
春满诧异地抬眸,那天病房外的走廊上,围观的众多,她竟不知道舅妈也在场。
春满嘴角动了动,只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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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满郁过完生日,已经很晚了,春满索性住下,翌日一早也没回家,直接去上班。
中午的时候收到赵华致的消息:“昨晚回来没看到你的车,早晨出门也没看到。躲着我?”
春满停下手上的事,盯着对话框想了会儿,回复:“我昨天回我妈家住的。”
“哦。今天回家吗?”
春满敲了个“嗯”,琢磨要不要约个晚饭,但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都没有落下。
这时,赵昭儿哼着歌出现,嘴甜道:“小满姐,你今天格外好看,是下班后有约会吗?”
春满从手机上移开视线,说:“没约会。被我妈指责年纪轻轻不够精致,硬给我化的。你下班有事吗,一起去吃你昨天说的泰国菜?”
虽然嘴上说工作以外的时间紧着赵华致来,但和赵昭儿吃饭可以算作工作。
一旦定下这个安排,春满便不必纠结另一个了。
赵昭儿遗憾地撇撇嘴:“可惜我有事。下次一定!”
春满小算盘没打成功,还得继续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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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赫京大厦VR部门,赵华致来体验改进了外观的机器,江鎏知道他精益求精的原因,特意叫来个长头发的女生试戴。
“摘下来时容易扯到头发吗?”
“会把头发弄乱,但扯到头发倒不至于。我才发现锁扣的边边角角都被软皮做了遮挡。”女同事拿着新品端详一番,说,“两边的带子变宽还增加了软度,感觉头发被压变形的几率都小了很多。这也太人性化了。”
江鎏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怪腔怪调地“嗯哼”一声,说:“这是咱们赵总基于女性消费群体特意要求的,你很懂他哦。”
公司里除了江鎏没什么人敢开赵华致的玩笑,那女员工注意到赵总冷淡地瞥了江鎏一眼,而江鎏被警告后笑意更深些,隐约嗅到一些八卦的气息。
赵华致又跟设计师沟通了几句,设计师准备翻草稿纸上内容给他看,刚翻了两页抽出一页不知被谁乱写乱画过的草稿纸。
“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设计师扫了眼,随手往碎纸机上放。
下一秒,赵华致伸手拦住。这张A4纸上记的是些无关紧要的会议内容。估计是记录的人觉得无聊,用中性笔在右下角勾画了只小鸟。
赵华致自然是认识春满字迹的。她那本贴贴画画做了详细文字标注的随手本还在他手上,这些年间被翻了很多遍,她的字迹如同被刻在脑袋里一般清晰。
“这张我拿走了。”赵华致在设计师困惑的注视下,把A4纸对折收好。
猜出端倪的江鎏欲言又止,那句“你变态吧”挂在嘴边,呼之欲出。
设计师好奇但不敢问,等赵华致从部门离开,才去请教江鎏:“江总,刚刚那张会议记录有什么问题吗?上面有我没看出的很重要的信息?”
江鎏拍了拍设计师的肩膀,老神在在地说:“恋爱脑的世界你不懂。”
赵华致回到办公室,把那张被遗弃的A4纸收进抽屉里,想到当年凭字迹认出春满的情形——
央大每学期讲座非常多,面向全体学生开放。
那应该是他这一学年参加的唯一一场讲座,理由很简单,他在那本找不到失主的笔记里看到过这位教授的名字,从笔记内容来看,失主很欣赏这位教授的理念。
那天赵华致到阶梯教室时讲座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他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进去。
眼前就有一个空座,旁边坐着的女同学并没注意到他。
女生纤细的手腕上戴一条由奇形怪状的彩色石头串成的手链,她时而抬头看讲台,时而低头翻自己的笔记。
她使用的是和赵华致手中这本同样尺寸的随行本,长长的一条,大小很方便携带,但显然是没写几页的新本子。
赵华致细心地注意到,她似乎往前翻几页想要找什么过去记的知识点,但翻到头才意识到自己换了本子,又沮丧地把纸页翻回来,郁闷地写写画画。
赵华致站在过道上停顿了会儿,才朝她走近,低声:“同学,这里有人吗?”
春满闻声偏头,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又可能是被他身后不知从哪扇窗户照进走廊又被哪面墙壁瓷砖反射而来的光亮晃了眼,春满慢了半拍才轻轻摇头:“没有,可以坐。”
阶梯教室的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凳面可折叠的,各自独立,连成一排,但互不影响。赵华致坐下时,明显察觉到春满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往另一边挪了挪。
赵华致疑惑地看过去时,对方正专注地盯着讲台的方向。
江鎏那话说得没错,顶着校花校草这种头衔的学生,彼此即便没有接触,在身边同学调侃时也会听说过。
赵华致可能迟钝些,不常在学校是一方面,对同龄人间的八卦兴致缺缺是另一方面。
“春满”这个名字在学生间提及率再高,于他而言,有印象,但不能和当事人对上号。
他对这位教授的讲座内容并不感兴趣,但很好奇这个女同学方才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因为她的这本随行本和自己手上的尺寸相同,促使他望去。
她字迹娟秀工整,非常的好认。
赵华致只恨当时没有当场比对、质问,杜绝一切狡辩的可能。
大概是他盯得有些久了,春满不客气地把笔记合住,以此来提醒他的不礼貌。
赵华致视线上移,眼底惊喜和意外的复杂神色逐渐冷静下来,在春满戒备冷淡的注视下,他问:“你最近丢过一本这样的随行本吗?”
没等赵华致内心的期待和澎湃发酵起来,春满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见赵华致还盯着自己看,春满丧失耐心地皱眉:“还有事吗?”
分明就是她的东西,但她为什么不承认呢?
从那场讲座离开后,赵华致才知道她就是春满,了解到更多有关她的信息。
但碍于出国在即,他需要学习、处理的任务艰巨,时间掰成两半都不够用,同时国内校园里发生的事他听说得总是不及时。
一年、两年……赵华致用三年时间关注并了解春满,以及她鲜少示人的、“羽蒙”这个名字背后的摄影师身份。
赵华致始终不理解为什么春满不承认,就像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能记挂一个人三年之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执着的到底是什么。
得知羽蒙要办摄影展的消息,赵华致决定回国跟春满见一面,找一找困扰自己的答案。
他以为自己对春满是好奇,毕竟对救命恩人一见钟情以身相许这种烂俗戏码太drama,可当他在摄影展上,看到春满在别的男人怀里笑靥如花,幸福洋溢的模样,他的心突然开始绞痛,一瞬间明白了。
——他的牵挂,源自于藏在基因里喜欢,是荷尔蒙作祟的绵绵情愫。
赵华致自诩活得清醒,对工作有大局观,对感情充满理性,但似乎矫枉过正,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花了三年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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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动物园内,救护中心没有突发状况,春满得以准时下班。
春满和同事路过保安亭,往车库走,视线扫过一辆辉腾车时着重看了眼车牌。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时,春满驻足,让同事先离开,才朝辉腾车过去。
赵华致站在车门边等人走近,才说:“来附近办事路过,想着你还欠我一顿饭,就来碰碰运气。”
“该我请你的。”春满纠结了一下午,倒是白纠结了。
赵华致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周身冰冷气质被削弱了几分:“谁请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不要有事情打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