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奴王不说话了，它脸上也没有表情，当然，柳吟秋也不指望一个僵尸能有什么赏心悦目的表情，它全身最灵活的部分估计是腰部以下的虫体。
刚想到这里，虫体就动了一下，迅速滑到柳吟秋的身后，她回头仔细打量着竹节表面，那上面似乎有一层红色的粉末在隐隐发光。它的虫脚有点像蜘蛛，是两截弯曲，前端很尖的那种，感觉能一下把人戳死。
柳吟秋又鼓起勇气抬头看了它一眼，那怪物如同一尊破旧的塑像静静地立在那里。
“你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柳吟秋开口问道。
它闻言，乍然俯下身与柳吟秋平视：“你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了。”
柳吟秋后退了半步，近距离跟这妖怪面对面，那老树皮似的脸就显得十分狰狞。
万奴王朝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指对准她的眼睛，指头停在柳吟秋眼前，尖锐的指甲在她眼角下轻轻一划：“你为什么不难过？”
柳吟秋眨了眨眼，它应该是真的了，假的不会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难过。”它见柳吟秋不答，又问。
“我……”它希望自己哭吗，要是的话，柳吟秋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表演一个秒哭。
“知道我要死了，你不难过吗？”万奴王继续用黑瞎子的声音说话，不像诘问，更像是一种困惑。
“你是永恒不死的，对吧，他们是这么给我说的。”柳吟秋仔细观察它的盔甲，有被刀剑刺穿的痕迹，透过那些破烂的缺口，她能看到万奴王深褐色的，已经僵化了的皮肤，那些泥土的味道，就是从皮肤下面传出来的，“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治不好？”
“你为什么不难过。”他又一次提出问题，似乎只要小姑娘不回答，它会一直问下去。
“我没有办法难过。”于是，柳吟秋只好先解决它的难题。
“你不爱我，所以不难过。”万奴王离柳吟秋更近了一些，“你爱他，所以难过，除了他，你不为任何人难过。”
万奴王说的全是肯定句，这让柳吟秋很不好往下接，她不太想否定对方的判断，那很像在挑战权威，可能会引起一个“王”的愤怒，它不高兴，遭殃的是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解释，别的事和人也会让我难过，比如看一部感人的电影，小说，或者亲人离世，和朋友分开，很多情况下，我都会有难过的时候，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柳吟秋尽量放缓语速。
或许是柳吟秋的话超出了万奴王的理解范围，它不再回应，闪烁的红眼睛看着身下的小姑娘，一动不动。
“先生，我想回家。”柳吟秋终究是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放了我？”
“不能。”万奴王这次回答得相当干脆。
柳吟秋的心凉了半截：“为什么？”
“我要死了。”万奴王再次说道，“你要为我难过。”
“可我要是没办法难过呢？”柳吟秋急切地道。
“那就一直到你可以为止。”万奴王的语气非常平淡，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他甚至都不再使用黑瞎子特有的语调了。
柳吟秋仿佛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眼前的妖怪，难道，把她给看上，想要搞冥婚？
太恐怖了，这比让它不高兴还倒霉，自己很有可能被这东西困一辈子。
柳吟秋在腰间的皮带扣上摸一把新的折叠刀，想也没想就朝万奴王破烂的盔甲刺过去，她必须让对方感到厌烦，而不是有趣。
万奴王长手一挥，打在柳吟秋的脸上，小姑娘一下被打蒙了，飞出几米倒在地上，折叠刀却还死死地攥在手中，这是黑瞎子训练的结果，任何时候，武器都不可以离身。
柳吟秋的耳朵嗡嗡作响，嘴角和鼻子都流出血来，盘踞在四周的蚰蜒变得无比焦躁，像是受到精神力的影响，都在发狂。
“你竟然想控制它们反抗我。”万奴王似乎没有因她的冲动而愤怒，“很有勇气，就像曾经，我的部下。”它一直在试图用柳吟秋能理解的人类语言在与她沟通，以至于很多时候，语速和断句都有些奇怪。
柳吟秋也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冲动，看着高高在上的万奴王，柳吟秋想要爬起来，重新跟这个妖孽谈判一次。
但眼前的万奴王，突然又变成了黑瞎子的模样，他带着揶揄的笑意，来到柳吟秋身边，将她搀扶起来：“小身板得练呐。”
柳吟秋对它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永远留在这儿。”
“你没有资格永远留下。”黑瞎子模样的万奴王突然递给柳吟秋一颗墨绿色的药丸，“把这个吃下去。”
看着可疑的东西，柳吟秋很抗拒：“这是什么？”
“吃了它，你就能长生不老。”黑瞎子道，“你在犹豫什么，你不正是为此而来？”
“可是…”柳吟秋想拒绝，出发前，黑瞎子特意叮嘱，不能吃任何墓里面的东西。
耳边传来一声诡异的铃铛脆响，柳吟秋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她张开嘴，把药丸吃了下去。那真是她这辈子吃过最苦的东西，柳吟秋差点吐出来，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咽进喉咙。
没多久，她被万奴王打伤的地方渐渐没了痛感，鼻血也不流了，等她清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嘴里全是刚才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味，夹杂着血腥和腐肉的气息。
柳吟秋意识到，自己被六角铜铃控制，在幻境中吃下了那颗绿油油的未知药丸。
她刚坐起来想吐，就看到一大群火山蚰蜒围着万奴王撒欢儿，那场面诡异又滑稽，它们就像它饲养的宠物。
“你是第一个来这里，却有很多想法的人类。”万奴王的声音在柳吟秋大脑里响起，“我觉得有意思，就让你回来了，陪我走完最后的时间，我会放你走。”
“你刚刚不是说，要我为你难过，你才允许我离开吗？”柳吟秋道。
“原来你还记得，那好吧，再加上这一条。”万奴王道。
柳吟秋一怔，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她从棺材里翻出来，后悔自己嘴贱：“你这人讲点道理……”脚踝突然被一只硬邦邦地手钳住，柳吟秋低头一看，那棺材里还睡着一个身形彪悍的女真粽子，此时它已经准备起尸，瞪着两个怒目像是要将柳吟秋这个无礼刁民就地正法。
柳吟秋比粽子火气更大，一脚踢开它的桎梏，回身抓起那女真战士的盔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连拉带拽的，把干尸从棺材里扔出去了。
那粽子气急败坏，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原本暗沉的皮肤突然有了血色，青筋布满了整张脸。
这时，所有棺材的盖子都被重重推开，那些死去的古老战士全都从里面坐了起来，喉咙里发出难听的低吼。
像是在欢呼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万奴王对柳吟秋道：“砍下他的头，我就放你走。”
话音刚落，那女真战士抽出一把长刀，朝柳吟秋踏步而来。
对于这个承诺，柳吟秋打死都不相信，她转身跑向万奴王，躲在了它虫体后：“我不打。”
“为什么不打。”
“我打不过。”
很快，棺材又全部盖上了，硕大的空间恢复了平静。
柳吟秋不敢再提出让它放过自己的请求了，上次也是，越求越不行，到最后还是莫名其妙的成全了自己。
她都怀疑黑瞎子是不是跟万奴王近亲，恶劣的态度如出一辙，但又好像和这个妖物只是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游戏，柳吟秋对万奴王那副尊容，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畏惧。
“你真的快死了吗？”柳吟秋道，她坐在棺材盖上，这些让盗墓贼惧怕的东西，对柳吟秋来说只是墓主的大型手办。
“对你来说，那是死亡。”万奴王道，“对我来说，不是，但我的时间不多了，你有什么想要满足的愿望，我可以为你达成。”
刚刚差点被它拍死，现在又叫自己许愿，它是从油灯里搓出来的阿拉丁灯神吗？
柳吟秋吸了一口气，本来想说回家，但，最终，她改口了：“可是，你不是永生不灭的存在吗？”
“凡人不该了解。”万奴王道，它盘坐在一处高台之上，那里的光线很暗，它一动不动，仿佛塑像一般。
柳吟秋有时候在想，张家人以前也许见过它，只是它从不跟那些人交谈，就算被看到了，也只会当它是一尊破败的雕像。
“你刚才说，要满足我的愿望。”柳吟秋得寸进尺。
“这是你的愿望？”万奴王低下头，“这个愿望对你没有意义。”
“我刚才攻击你，你没有生气，又给我药吃，还满足我的愿望。”柳吟秋道，“既然你不打算放我回家，我想了解你。”
万奴王像是在沉思。
“了解一个人……呃，或者了解你，就是从没意义的问题开始的，我是凡人，只能彼此互相沟通才能了解一个陌生的事物。”柳吟秋毕恭毕敬的对它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如果我足够了解你，对你产生感情，当你死后，我可能就会难过了。”
她等了很久，对方才道：“轮回即将开始。”
柳吟秋竖起耳朵，结果就没了：“然后呢？”
“我将以新的皮囊重生。”万奴王道。
柳吟秋脑子里回荡的对白，像极了一段台词，还特别有戏剧效果：“那这不叫死亡吧，死亡，是再也见不到了，是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知觉，感受，彻底消失。”
“对凡人来说，就是死亡。”万奴王有点固执的纠正，“你再也见不到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不再有知觉，感受，彻底消失。”
“你重生会把我忘了吗？”柳吟秋问，这倒不值得沮丧，她并不希望被日常惦记，动不动就派苍蝇蟑螂传递信息。
万奴王没有立刻回应，它在思考要如何措辞：“重生之后的万奴王不是我，他只会带着我的记忆继续活下去。”
“新的你，有关于你的记忆，是这个意思？”柳吟秋不确定地问。
“不是我。”它强调，“每一个轮回中的万奴王都会被吃掉，新的那个，可以拥有上一个万奴王的记忆，所以，我没有时间了，我会放你走的，不是现在。”
柳吟秋醍醐灌顶，却又很快迷茫。
这算长生不老永恒不死吗？
这跟人类想要的长寿好像不太一样吧。
“你还剩多久时间？”柳吟秋问。
万奴王的红眼睛注视着她，然后从那个高子上盘旋而下：“你理解不了我们的时间，很快了，很快。”
“你们？”柳吟秋道，“什么是你们？”
“那扇门的后面，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守门者。”万奴王道，“我们都是以这种方式延续至今。”
柳吟秋心里自然不会对他产生怜悯或同情，但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帮忙？”万奴王像是听到一个不能理解的字眼，它动了动尾巴，轻轻地扫到女孩儿跟前，那很像它的无意识行为，“你没什么可以帮我的。”
柳吟秋望着它的虫身，那上面泛着斑斓的红光，竟然有种诡谲的美感。
它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柳吟秋认为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下一秒就要放自己走了。
“还有什么愿望吗。”万奴王忽地出声。
柳吟秋反问：“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万奴王道。
“不能问吗，是你的禁忌？抱歉，我不知道。”柳吟秋说，“除了回家，其实，我暂时想不到愿望，我在外面过得挺好的，来之前，我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愿意成全我，还想获得长生。”
但是现在，柳吟秋已经在混乱中梳理出了所有答案。
“财富，永恒的生命，权利，地位。”万奴王说，“人类大多贪婪，即便已经拥有了，也想要更多。”
柳吟秋无比赞同的点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底线的动物。”
“你也是？”万奴王道。
“应该也是吧。”柳吟秋说，“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