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报丧挺有经验,但对共情别人、照顾别人情绪没多少经验。不幸的是他来往多的朋友,比如李强生、伊千名之流,在没情商方面跟他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唯一能模仿的对象可能还是七八年前被他卸载的那个智能管家。
他咳嗽了一声,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呃,我爸死了。”
他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伊萼罗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温柔地确认:“什么时候?”
方青蓝沮丧地说:“二十多年前?”
他们在尴尬中沉默,强烈的尴尬让方青蓝没发现圣诞树又卡bug了——自从他来了之后,这棵雪松就一直维持着暴雪过后似的洁白。
游客们仍然端着热巧克力在来来回回,伊萼罗冰川似的眼睛如同一台正在读取信息的机器,而方青蓝没有看到这一切,他还在试图找回他的舌头。
“接受这一切其实没想象中那么难。”他慢吞吞地说,“在智能管家给我弹消息的时候我感觉这完全是假的。我爸爸临出门时还承诺这周周末绝对会休息两天,结果两个小时后我就收到了一条私信,说他掉进锅炉里了,锅炉炸了没找到人,如果需要的话家属可以花钱把碎片买回去。哦,没你想的那么没人性,至少工亡补偿够买下那些锅炉碎片的——我就是短时间内没法相信这些事情。”
“我理解。”伊萼罗静静地说,他没有问方青蓝为什么突然要提一大串这样的话,“这是你讨厌AI的原因吗?”
“可能?”方青蓝耸了耸肩膀,“你看,很难理解不是吗?AI在评估我爸爸的技能以后认为他最适合做的事情是烧锅炉,因为烧锅炉这样的低端工作让智能机器人来做成本太高了。等锅炉把金属烧出来以后,我爸爸的同事会把它做出机器人,再让机器人去做组装储存器之类的高端工作,因为这个工作比烧锅炉更有价值,它就值得提供更高的劳力成本——机器人比人类更有价值吗?”
“从生产成本和创造价值的效率上来说,似乎是这样的。”伊萼罗轻飘飘地说。
“可能吧。”方青蓝说,“毕竟我爸爸最值钱的时候是拿到补偿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和那些冶炼机器人的金属混在一起分不清了,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变值钱的吗?”
“方青蓝,”伊萼罗轻声说,“时间会让一切过去的。”
“是啊。”方青蓝笑着比划了一下,“其实我现在并没感到有多难过。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以它有的时候会像幻觉一样,或者像挂水的时候扎针一样,‘刷’一下就过去了,然后你很惊讶地发现,好像过去得有点太快了,不应该这么快。”
“我看到过一个说法,”伊萼罗说,“外部流动的时间是一种时间,但人类心里的时间有不同的流速。你是哪一种,方青蓝?”
“我不知道。”方青蓝摇摇头,开了个玩笑,“但是郝之遥说我已经七十岁了,那就当他说的是对的吧。”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伊萼罗的眼睛:“那你呢?你看,你以前在医院里躺过很长时间——那很长吗?还是像梦一样只有一瞬间?”
“连一瞬间都没有。”伊萼罗轻声说,“但又像几千年、几万年那么久。”
方青蓝被他奇怪的形容弄得有点无语:“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是个更贴切地说法。好像在某一个瞬间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东西、很多人,但是我好像一个都不认识。”伊萼罗忽然轻轻地抓住了方青蓝的手,让他停下了脚步,“——至少没有像认识你一样认识。”
搭在他手背上的两根手指是微微发冷的,但方青蓝愣是差点出汗。
“方青蓝。”伊萼罗注视着方青蓝,握着他的手指收紧了,接着他朝方青蓝靠近,额头几乎抵住了他的额头,那些凌乱柔软的发丝让方青蓝想到了柔软的动物皮毛,包裹着传递着某种温度——这一刻他感到彻底失败,弄不清到底是谁在抚慰谁,“告诉我吧方青蓝。”
“——我爸爸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