肘子来了。
当时的季留云只是吃得像个小太阳,而小鸟更夸张,吃得灵力失控,像个狂野的仙女棒满院乱炸。
于是,“嘭”地一声,同样的墙,又塌了。
隔天,小鸟颇有担当地独自砌墙,拒绝顾千找砌墙师傅,也拒绝其他小妖怪的帮助。
他自己忙着乱七八糟,顾千就乐呵呵地在后头捧着保温杯瞧。
这小鸟也听劝,陈巳给他推荐的发筋发带用上之后,发型没那么狂野了。
顾千瞧着瞧着,突然笑出声来。
“你他娘在嘲笑我!”小鸟很笃定。
“没笑你,我就想起来点事。”顾千目光扫过这个院子,“之前,季留云捡到一个小孩,就是吕粟,咱们一起过吃火锅的。他俩在这玩,把墙炸塌了,现在你又把墙炸塌了。”
“就好像,谁要加入这个家,就得把这墙弄倒一次。”
小鸟听完,把手里的砖一砸,“你别他娘妄想!我……老子没同意加入呢。”
砸砖的声音太大,季留云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什么都没说,就盯着小鸟。
季济弘感受到这道注视,不情不愿地把砖又捡了起来。
季留云收回身子继续煮汤。
“行啊,小鸟。”顾千笑了笑,“那咱们从好朋友做起?”
于是季济弘又蹲下去,故作不屑地说:“那勉强可以,老子知道什么是好朋友,所以才要弄塌你这座墙的。”
“哦?”顾千问,“敢问济弘大人有何高见?”
季济弘被这一声叫得有些骄傲,小鸟思想家再度开口。
“好朋友,就是累着自己也要给你添麻烦的人。”
“噗。”
“你他娘又笑老子!”小鸟再次砸砖。
季留云在厨房沉沉喊一声:“季济弘。”
小鸟再次骂骂咧咧捡砖。
*
顾千第一次吃药,身边只有个傻狗手忙脚乱。
顾千第二回吃药,季留云已经能妥当地把他照顾得很好了。
顾千第三回吃药,整条巷子并着城家都很重视。
大家齐齐忙碌起来,无往巷弥漫着一种默契的紧张感。
妖怪们甚至自发地组织起来,分成几队,全天不间断地在无往巷周围巡逻。
李叔更是早几天就准备好了药材补品送过来。
厨房里,那些药材摆在案板上,锅炉煮着滚烫热气。
临近年关,堂里终究还是冷,季留云没让顾千睡在下面的美人榻上,他陪着人呆在卧室,要是下楼看一眼煲的汤,就让季济弘守在顾千旁边。
顾千都烧糊涂了,眼皮迷迷糊糊地扯开一条缝,见床边坐着个人影。
他哑着嗓子说:“我刚是不是听见小鸟又生气了?季留云,你给他买个肘子。”
季济弘正要张口骂人,却蓦地顿住了。
记忆没由来地涌上来,很多年前,主人也是用这种口吻,轻轻地刮着他的喙。
“你这小破鸟,哪来那么大的脾气?”
季济弘感觉自己脑袋上每根毛都站起来了一回。
怎么回事?
他警惕起来。
面前这个人,单薄得像是一片鸟毛,还病恹恹的,和英武的主人压根就不一样!
季济弘甩开凳子站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下楼,撞进厨房。
“怎么了?”季留云问他。
“你这么爱他,爱这个人。”季济弘抓住季留云,迫切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像主人?季留云,他是主人吗?”
季留云望着季济弘眼底那些惊慌和期待,有心想宽慰。
但无望的话总归是没用的。
他坦诚说:“不是,你知道他不是。”
“怎么会呢?”季济弘问,“我觉得他是。”
季留云说:“你要是觉得顾千像将军,那是他在爱你。”
“放屁!”季济弘否认道,“老子才不像你们俩那样。”
“爱不是只有一个样子的,家人,朋友都可以爱。”
季济弘听愣了,但依旧没明白,“老子不信,爱是什么?”
“爱是。”季留云想起这小鸟的思维,觉得这个问题有必要好好回答,于是筹措了一句最合适的话。
“爱是你想保护这个人的孤独。”
季济弘头发又炸了一回,跟季留云一起端着汤上去看顾千。
趁季留云给顾千擦汗的时候,小鸟不情不愿且做贼心虚地伸出爪子,毫无作用地压了压被子的边角。
顾千不晓得中间这段插曲,稍微清醒点时,靠在季留云怀里喝汤。
季济弘忽而干巴巴地问出口:“马上过年了,你想要什么?老子给你找。”
顾千怔了怔,转头问季留云,“我出现幻听了?”
季济弘气得蹦跳,“他娘的!老子吃饱了撑的才问你!”
顾千也是人在病里,说话都没怎么过脑子。
“过年啊,该团圆了,要是爷爷在就好了。”
“那好办!”季济弘来劲了,“老子这就下楼吧你爷爷的指骨拿上来陪你睡觉!”
“不……不必了。”
……
好歹是熬到了第三晚。
顾千身子活泛了些,也能靠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
夜色里,楼下有个小妖怪从巷子那头跑过来敲门。
见应门的是季济弘这个暴躁鸟妖还缩了缩脑袋。
“怎么了?”顾千在楼上问。
“顾千大人!你好些了吗?”小妖怪崇拜地仰头望过来。
“好点了,多谢关心。”顾千又问,“是有什么事吗?”
那小妖说他们巡查队发现这两天老有个奇怪的人在巷子周围晃悠。
“什么样的人?”
“看不太清,应该是个老者,气息很奇怪。”
这边还在汇报着,巷子那头已经吵了起来。
“闯进来了。”季留云说话间已经跃上了墙,回头讲,“济弘,看好顾千。”
顾千随手捡了件外衣下到院子里,小鸟死活不准他出门去。
没多会,似乎是季留云和那人交手了,还伴随着很多小妖怪的声音。
就听各家屋檐上的老瓦被踩的乱响,那人似乎是被逼得往巷子里来了。
顾千眯起眼瞧,寒风中,那人急速闪避各式灵光,动作间露出一道墨蓝色的光芒。
顾千心跳漏了一拍。
季留云追得很紧,眼看着那人奔向顾千这边,什么从容温和都顾不上了,大喊了声:“济弘!”
季济弘反应也很快,仰头之间,墨发铺长,停在肩下扩成翅膀一双。
一树一鸟配合得天衣无缝。
季留云掠身堵住那人去路,季济弘就甩出羽刃钉到地上,好几次都险险地擦着那人后脚跟。
对方被逼得不断腾挪,可始终没有被真正伤到,可见身法极高。
季济弘在半空中角度刁钻地拐了个身,光羽铺张之间,有一片打掉了那人的帽子,露出花白头发。
可奇怪的是,那人始终没有伤人。
季留云和季济弘一高一低,灵力交织,其余小妖怪们辅佐在旁,张开各式结界。
包围圈被收紧的同时,还有几个小妖怪绕到顾千后头,纷纷劝他让开些。
可顾千丝毫没挪动,就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盯着他的白发,盯着他的身法。
那人最后被打落在无往巷014号里,隔着顾千就十来步距离。
季济弘急得大骂:“你给老子回屋里去!”
周围小妖怪们劝得更急了,顾千始终在看那个人。
难以置信。
同时,那人靠着院墙抬眼,正对上顾千震惊的目光。
片刻后,他缓缓闭上眼,似是做了什么决定,随即平地起风!
墨蓝光芒自他指尖溢出,鸦影凭空出现,黑羽环绕之间,墨蓝浓雾瞬间笼罩整个院落。
雾中鸦鸣此起彼伏,令追者难辨方向,妖鬼身处其中,感知能力都会受到干扰。
妖怪们在雾中乱转,连季济弘都一时找不准方向。
季留云已经跃身下来伸手要抓那人。
那人放出法诀后不再耽搁,立时要跑。
“鸦九诀……”顾千喊,“爷爷?”
那人一顿,但还是要离开。
“你等等!”顾千急了,不顾一切要调动灵力去追。
“顾千!”季留云急切地喊,“你别用灵力!你药效还没过!”
此时调动灵力,浑身血脉无不烫疼,可顾千周身已经泛起幽光,他管不了那许多了。
也是这么一刹那。
那人骤然停下,“我不跑了,你别用灵力。”
是电子变音器的声音,是老桥的声音,是……
“你是谁?”顾千没管劝阻,依旧操纵着灵力,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就盯着他。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他先是摘下口罩,又取下喉间那枚灵力换音器,并着往前一步。
苍老的面容逐渐显现在月光中。
岁月在这个老者脸上割出许多皱纹,他的嘴微微下垂,一张脸虽然苍老,依旧英气难掩。
一道疤从左眼角斜着延伸到耳根。
顾千眨了眨眼,依旧不敢相信,所以连声音都有些颤。
“爷……爷爷?”
*
先前那场围追堵截有多热闹。
现在堂里就有多么死寂。
一老一小面对面瞪着,场面不太像是要相认,更像仇人相见。
这场相遇太突然,祖孙二人谁都拉不下脸。
最后老头对峙不下去了,“是!我就是老桥!我也没,我,你要骂要问就赶紧!”
“顾学。”顾千攥紧拳头,嗓子干得发疼,“你,你做老桥,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你知道我……你。”
老头被孙子指名道姓也没责骂,赌气似地抿着嘴,最后吼起来:“是,我就是你爷爷!你要骂赶紧骂!”
顾千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了,“你!你就心安理得用老桥身份挣我的钱?!你,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挣你钱?”顾学眼睛都瞪圆了,“老头我给你凑消息不用钱?给你做药不用钱?我是母鸡吗,你要蛋我就能下?!”
“你不要我了你还管我干什么!”顾千声音发涩,“你还挣我钱!”
“钱钱钱!”顾学眼圈发红,喊道,“你就知道钱!我哪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认我!”
“你问了吗!你怎么这么自私?”顾千气得发抖。
“对,老头我自私!我不关心你!”
“你不关心我……”顾千嗓子都喊哑了,“你不关心我你走啊!你杵在这哭给谁看!我也不是很在乎你,你走哇!”
顾学抬头抹了把泪,“我没哭!刚才沙子进眼睛了。你不在乎我,你跪着干嘛?!”
“我没跪你!”顾千咬牙道,“吃你那破药吃的!腿软!”
这爷孙俩给季济弘看乐了,“嘿,这俩人。”
季留云抬手给了小鸟后脑勺一巴掌。
两人吼得气喘,忽而顾千注意到顾学十指健全,“你不是指头断了吗?”
老头一噎,“放屁!你说点好听的不会?”
“我那晚回去!”顾千也来了脾气,“你衣服沾着血,旁边不就是一截骨头吗!”
“那是……”顾学皱着脸回忆,“那是我打累了,啃的卤猪尾巴。”
“卤猪……”顾千也皱起脸,“猪尾巴?!”
“你闻不出来吗?!”
“我闻得出来个屁!我回去的时候都十天半个月了!那骨头还能有什么味道!”
“你蠢吗!猪和人的骨头分不清?!”
“你才蠢!谁正儿八经打架啃猪尾巴!”
那截骨头长得就像指骨,断口处还沾着血,要死不死落在这老头衣袍旁边,谁能想到这是猪尾巴!
一瞬之间,顾千脑子里涌上很多东西。
比如,林木听见顾千介绍说那是爷爷的骨头时,医生欲言又止地说:“那你家这情况挺复杂。”
城长歌说这截骨头看起来不像寻常指骨。
季济弘说这骨头闻起来很香。
顾千把这骨头戴了十五年!中途还多次尝试寻骨诀,发现这骨头的魂魄已经两道轮回了。
他伸出手,每说一个词就压下一根指头,“不是!那我这么多年的祭拜、眼泪、香火、孝顺……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说出口依旧觉得很不可思议。
顾千想着想着都气笑了。
“全给了一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