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童泽关上门,语气平缓,没事人一般,“你站那儿干嘛呢?”
“看你啊。”谢逸说,“刚见你从那边拐过来,进了楼,就是……速度慢了点。”
童泽“哦”了声,“跟楼下宿管阿姨聊了几句。”
谢逸眼珠子转了转,关上了窗户,“你们谈得怎么样?”
童泽顿了顿,轻描淡写道:“也就那样,道歉,求原谅,问能不能和好,能不能做朋友。”
谢逸又问:“你怎么回的?”
“没意义,不原谅,不和好,不知道。”童泽说着坐了下来,看了眼时间,“才十点,写物理作业,争取午饭前写完。”
“这不挺干脆的么。”谢逸走过来,斜靠着童泽衣柜,“那你怎么……好像情绪不太好的样子,谈话应该没这么简单吧?”
童泽合上书,抬头看他,“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不想给他任何希望,但是他问到了你,他看出咱俩的关系了,这是我最紧张的。我俩差点,在大街上吵起来。”
“啧,这家伙!”谢逸眉心蹙起,语气里满是不屑,“他还说什么了?”
“同性恋的直觉很准的。”童泽说,“之后他没说什么了,咱俩的事儿他应该不会说出去的,这对他没好处。”
话里,他是在安抚谢逸,但他自己心底,还是有一点担心的。
李铭变了也好,伪装也罢,童泽不知道李铭到底是怎么想的。故而,担心必然会存在。
“得了,不聊他了。”童泽推了一把谢逸,“去写作业吧,下午还要看课外辅导书呢。”
“嗯。”谢逸从自己书架上抽出一本习题集,拿起椅子到童泽旁边坐下了,“挤一挤,比着写,效率高。”
“你坐你那儿,也能比着写啊!”童泽好笑地看他。
“你这儿亮堂,不用开灯,省电。”谢逸说。
童泽笑了,“行吧,比就比。”
认识谢逸一年了,做题速度,怎么着也跟着练出来了。
谢逸这人,毫不夸张毫不羞耻地说,真的,是童泽快乐的源泉。
另一边,李铭看着童泽毅然决然的背影,胸口有种说不上来的钝痛。
他没有回学校,朝着刚才和童泽散步的方向,又一直向前走了很远。
李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仿佛已经对时间没有了概念。他到了一个类似小公园的地方,走了进去,找了个木椅坐下了。
这一坐就是多半天,甚至到中午的时候,他连饥饿都没有感觉到。
至于为什么在这里坐着,李铭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学校也不想回。
太阳西落,李铭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和斑驳的树影交错,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嗡嗡”声响起,李铭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姑姑。
都远离了,还打电话来做什么呢?
李铭划向接听,声音微哑:“喂,姑姑。”
“我给你发信息,你怎么不回?”那边传来质问的声音。
“没看手机。”李铭说。
“你转到那边一周了,适应吗?”姑姑问。
“还行。”李铭说。
“记住你走之前的承诺,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办转学,以后安生点儿吧!”姑姑顿了顿又愤然补充道:“我们李家,已经没有脸再给你丢了。”
李铭的目光定格在远处嬉闹玩耍的两个小朋友身上,对着话筒淡然道:“我的承诺我当然记着,谢谢你们给我办转学。以后,就算丢脸,也跟你们没关系了。”
“李铭!”姑姑的脾气更大了,“再怎么说,我们也养了你将近十年呢,是你说断就断的?白养了?”
“您搞清楚,不是我说要断的,是你,和姑父,觉得我丢了你们的脸,要跟我断的。”李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其用力,心脏都仿佛被割得能渗出血来。
“谁让你……非去整什么喜欢男人那一套。”姑姑继续讽刺,“还情深意切了,这下去了一中,那个孩子理你吗?”
“你……”李铭被戳中痛处,拳头攥得紧紧的,“你答应过我,不再管我这方面的事情,干什么还要说这些?”
“是,离我们家远远的,我也懒得管你那些破事,我还怕你把我儿子带坏呢。”姑姑把话题转到她的目的上来,“今儿我给你打电话,是有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李铭的语气已经完全听不出感情来了。
“你走之前的承诺,承诺从现在开始不再花我们一分钱这事儿。”姑姑又转回了她最在意的事情上。
李铭无声冷笑道:“嗯,怎么了?”
“后来我又跟你姑父商量了。”姑姑假装咳了一声,“这么定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李铭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我们养了你十年,关系是说散就散的?”姑姑说,“人家都说养儿防老,我们养你,不是白养的,你以为光说不花家里的钱就足够了,拍拍屁股走人了,家里的事就什么都不管了?”
“什么意思?”李铭坐直了身子,“你说清楚。”
“什么意思还不清楚?白念那么多年书了!”姑姑话里带刺,“你这也快成年了,你得还我们钱知道吗?”
“我爸妈出车祸去世那年,肇事司机和保险赔了六十五万。是你们见钱眼开,主动跟警方说要领养我的。”李铭说,“我能有什么选择权?六十五万啊,全在你们手里,我在家里又能花多少?都是义务教育,学杂费才几百,加上吃穿用度,一年下来根本花不了几个钱,到现在估计连一半都没花了!离开前我只拿了几千块,不足挂齿,剩下的一半,作为换取转学的条件,那些钱,除去托关系需要花的,还剩下不少。你们现在竟然还反过来跟我要钱,不觉得可笑吗?”
“李铭,你以为给你办两次转学找关系花的钱少吗?况且,这次转学是你提出的,又不是学校逼你退学,你忍一忍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剩下的赔偿款是你答应不要的,和你该报我们的养育之恩的钱是两码事。”姑姑气得直跳脚,继续她的那套说辞,“还有,你爸妈的丧葬费不需要钱吗?家里的开销你算过吗?水电燃气物业费你没用过?按揭的房子你没住过?十年呢,我们也没少替你操心,因为你那些破事儿,我怕影响到我儿子,还特意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这些难道不是因为你花出来的钱?”
她越说,李铭的心越冷,在这三十多度的天气里,他的身体甚至不由发抖,牙齿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来,“呵……你们可算得真清楚啊,太有意思了,太他妈有意思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亲戚,养条狗养个几年都能养出感情来,唯独他的姑姑姑父,竟然把账算得这么清。十年了,连替他操几次心都要折算成金钱。亲情这种东西,在他们眼中,狗屁不是。
可笑至极。
他之前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这么多年一直对他们听之任之,不敢忤逆,只为有一个每天可以解决温饱能睡觉的地方。
甚至没出息到因为害怕被姑姑姑父知道性向,害怕被他们抛弃,当面否认和童泽的关系,还慌乱到一时糊涂,做出令他后悔终生的事。
可童泽是谁啊,童泽是他长这么大以来,除父母之外,对他最好的人,是曾经和他的心贴得最近的人,是他生命中的光,是他唯一对不起的人,更是他最不该伤害的人。
真是自己把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太可笑了,可笑的不光是姑姑一家,更可笑的是他自己,简直就是自作自受!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过往的灰暗遭遇,以及现在这些,就该他去承受,哪怕再痛苦再不公。
李铭的手指狠狠掐进手心,血痕显现,他却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由于笑得太厉害,肩膀抖得像筛子。
姑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笑什么?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李铭的笑声渐渐缓下来,明知自己不欠她们钱,甚至还给了她们不少,却还是自我惩罚一般,直截了当地问,“说吧!要多少钱?”
“你瞅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姑姑嗓门都大了起来,“是我们要吗?是该你还我们!还,还!懂吗?”
“好!还!”李铭很无力,他不想跟她在这种事情上咬文嚼字,“我欠你们多少钱?”
“十万!”姑姑愤然道,“本来算的是十万多,多出来的那几千我们就不要了,凑个整得了。”
“别凑整了。”李铭突然觉得她们特意这么说更显得可笑,他嗤笑一声,说:“具体多少钱?有零有整的告诉我。还有,既然你和姑父已经算过了,应该有明细吧?列一张表发给我,我看看你们怎么算的,保证不欠你们一分钱。”
和这样的家庭还寻求什么所谓的亲情,他们当初的收留也不过是为了那笔钱罢了。这么多年,忍气吞声,没少受他们的白眼冷待,今天就彻底把话说清楚吧,关系,会在还清这笔钱后,彻底断绝。
“你这白眼狼!我们养你,你不记得我们的好,还反过来要清单,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们?”姑姑大声嚷嚷着。
李铭看着远处的虚空,话里带着讽意,“姑姑,是你说的,你和姑父算过了。长达十年的生活开销,你们难道是在脑子里算出来的?不可能吧!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从收养我那天开始,就已经把账一笔一笔的记下来了吧!现在要清算,让我这个债主看看有何妨呢?我要还钱,也得心里有数啊!”
“你……”姑姑被李铭的说辞气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因为确实被他说中了,她们一直记着账呢。
可是真实的账跟她电话里说的有些出入。这么多年,李铭花的并不多,除去她话里所谓的那些由头和转学交换筹码,生活上确实如他自己估计的,花了不到三十万而已,更何况她所谓的超出来的那莫须有的十万块了。
主要是从三年前开始,在得知李铭的性向之后,她心里一直疙瘩着、担心又拧巴,她们一家人再也容不下李铭,甚至有一段时间连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可作为收养人,她不得不继续抚养他到十八岁,毕竟当年是签了白底黑字的领养协议的。
她们不敢轻易抛弃李铭,就打算这么忍到他成年。
但这几年家里的气氛相比之前变了很多,负面情绪太多,时常处于低气压的状态中。她把这一切的改变都归结到李铭是个同性恋这件事上。
几个月前,李铭因为性向在学校里遇到霸、凌,她还去处理了几次,烦得她不行。他不想在学校里再待下去,才再次打算转学,还是转到外市。她和丈夫都是事业单位的普通上班族,找关系托人办理转学和户口,也是弄得焦头烂额,才提出剩下的补偿款都不再给他的,李铭当时也答应了。
在她看来,她们确实没少为李铭操心,所以跟他多要点钱也没什么,又没打算让他现在就还出来。
但现在,这孩子居然要清单,这是何其的不像话。
她只能选择在清单上做手脚,以前那些明细,能改的改,改不了的就不改了,之后的往进加就行了,她就不信李铭还能跟长辈死扛到底。
“姑姑,怎么不说话了?”李铭适时提醒一句,他大概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