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泽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叹了口气。

向来习惯于被别人麻烦，一旦麻烦起别人来，就会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弟弟，也是一样的。

独立惯了，这种观念很难改变过来。

他刚到西门还没等两分钟，林航便朝这边跑了过来，“哥，到底怎么了？”

童泽愣了一下。钱的事儿，不光不能跟谢逸说，更不能告诉林航，不然这孩子指不定得想出什么主意从他爸妈那儿弄钱给他呢。好在他之前没跟林航提起过，这次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他递给林航一瓶矿泉水，“我这儿不着急，你跑过来干嘛，喝口水。”

林航接过水又放进车筐里，他握着自行车车把，问：“谢逸呢？大热天的，你一个人在外边，他人呢？”

“他今天高考，学校给的指标提前参加的。”童泽简单解释道。

“那他……参加完呢，考上就提前毕业，走人了？”林航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

“别激动，他高考是他妈妈逼的，他就算考上了也不会去上的，不是谢逸的原因。”童泽笑了笑，“这事儿，我一直没跟你说，但真的没事，他就是去考一考感受一下而已。”

林航眯了眯眼，“哥，你给我打电话，不是因为谢逸，那是因为什么？”

“我……”童泽按了按胃部，灼烧感又变强烈了。

林航的眼光很毒，童泽不敢跟林航对视，只把目光定格在左前方的电线杆上，“我妈在家里有客人，太吵了，我不想在家呆着，没吃早饭也没拿药就出来了，胃里不舒服，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去你家煮点粥喝。”

“就这么简单？”林航有些怀疑，童泽明显是在避免跟他对视。

“嗯。”童泽点了点头，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别处，蹙眉道：“先别问了，我……难受。”

林航没再继续追问，“哥，你下来，我骑车带你。”

“你没骑车？”童泽以为林航的车子停在M大。

“没，我车子没气了，在家呢。”林航接过车把，骑了上去，“坐上来吧。”

童泽坐在后座上，右手抓着车座底下的大弹簧。

林航本想让他环抱住自己的腰，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哥，碍于自己是同性恋，就把所有跟自己有肢体接触的权利都给了谢逸一个人，哪怕这个接触不含任何暧昧意味，哪怕这个人是他弟弟。

对于这一点，林航固然是不服的，只是因为不想让童泽不自在，他才会忍着，忍着那些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兄弟之间的碰触。

到了楼下，林航锁上车子把钥匙递给童泽，从车筐里拿出书包背上。

一进家门，他便带着童泽进了厨房，把大米小米拿出来，“哥，你煮吧，我在旁边看着学，下次你再难受，我就能给你煮了。”

童泽点点头，说了声“好”。

粥熬好后，童泽坐在餐桌前不紧不慢地喝着粥，林航在对面看着他。

童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说道：“小航，你先上楼去看书吧，我很快喝完就上去了。”

林航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没事，不差这几分钟。”

“……”童泽喝了口粥，“我只是在这儿喝碗粥而已，你不用一直看着我的。”

“你就当我不存在不就行了？”林航翘起二郎腿。

“你……”童泽无奈，放下勺子，“林航，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哥了？”

“当啊！”林航嘴角轻扯，“当弟弟的在旁边等着哥哥吃饭有什么不可以？还是说，你怕我总盯着你？”

童泽直接把粥碗往前一推，站了起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定要这样吗？”

眼前的粥，他只喝了少半碗，从抵抗饥饿、改善胃痛的程度上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但他现在喝不下去了，胃里再难受，他也喝不下去了。

林航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已经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现在估计都直逼谢逸了。

童泽无法做到跟他视线平齐，只得稍稍仰视。

“你问我今天到底怎么了？哥，我倒要问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林航双手杵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从见到你到现在，你回想一下，我问过你几次‘怎么了’，你有认真回答过我一次吗？”

童泽被质问得说不出话来，他必须承认，林航怒气上来的时候，震慑力是相当大的。

“回答我啊？”林航声音提高了一些，直直盯着童泽，“哥，为什么？你明明就是遇到事儿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认识一年了，你以为我不了解你？我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事，脸上根本藏不住。”

童泽闭了闭眼，目光移向别处，沉默以对。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不想林航担心，因为这本就不关他的事。就连谢逸那边童泽都不打算说实话了，何况林航这个快要中考的弟弟了。童泽只是隐瞒这件事而已，又有什么错。

林航继续道：“你问我有没有把你当哥，那你呢，有没有把我亲弟弟？我骑车带你的时候，你没必要一定去抓车座底下吧，我骑那么快，你就不怕掉下去？你不抱我腰，你哪怕抓着我衣服呢。”

“……”童泽呼吸都变快了。他没想到，来林航家，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

已经有多久，林航没有跟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了。

他现在不光胃疼，还气愤，心里堵得特别难受，因为童沁媛的损失，因为林航的发火，也因为谢逸高考有可能会走的事。

他最在意的三个人，在同一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给了他不同程度的打击。

林航绕过餐桌来到童泽面前，逼近他，“你是同性恋，可咱俩是亲兄弟，即便那些肢体接触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即便你要跟我保持距离，我都可以理解，都能顺应你，但是今天的重点是，你一遇到事就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你对我，就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依靠我一次就那么难？”

童泽就那么站着，垂着眼，身体有些僵硬，还轻微晃了晃，“别说了，别说了！”

林航用力捶了一下桌面，惊得童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拉出椅子，绕开林航，朝玄关处小跑而去。

转过身的一刹那，林航看到了他微红的眼角。

操！他竟然把他哥给气哭了。

那一瞬间，林航有些慌，但他心里清楚，他不能让童泽走。

童泽快跑到门口时，被林航一把拉住，“哥！你不能走。上楼，跟我上楼！”

“你放开我！”童泽力气本就不大，死活也挣扎不出来，硬是被林航拉着上了楼，紧接着被他推进卧室关上了门，还从外边用钥匙给锁上了。

林航强硬道：“在里边呆着，没有钥匙你出不来的，你没吃饱，我去给你拿粥，还有书包。”

“林航！”童泽用力拍门，“你这是要干什么？”

很显然，门外已经没有了声音。

林航往童泽剩的半碗粥里又添了点，盛满了端上楼，站在门外，“哥，你往后退一退，我端着粥呢，别一开门，让你给碰撒了。”

“……”屋里没有声音。

林航担心童泽就在门边，他怕童泽找机会跑出来，只得先把粥放在旁边的地板上。他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开门。

门在朝里开启的一瞬间，童泽用力拉开门，推开林航就往外跑。他现在谁也不想见，就想自己呆着，就想一个人……舔舐伤口。

“哥！”林航哪会让他得逞，他眼疾手快地拦住童泽，固定在怀里，任童泽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看来今天他的一顿发火，刺激到童泽了。林航有些后悔，刚才他不该那么冲动的。

“林航！放开我！”童泽嚷道。

“不放！”林航瞅了眼地上的粥，还好没有被碰倒。童泽劲儿虽不大，但拼命挣扎起来也不是轻易能制住的。林航现在没法一边弄他一边拿粥，索性放弃，一会儿再拿。

“你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童泽威胁道。

“你不舍得。”林航笑了一下，“我了解你。”

他半推半就地把童泽弄进屋，反手锁上了门。

屋里两层窗帘都没开，显得很暗，林航打开灯，卧室一下子亮堂起来。

他把童泽弄到床上，压着他的肩膀，“哥，乖乖坐这儿，我去把粥端进来。”

“我不喝！”童泽被压得根本站不起来。

林航刚一抬手，童泽就跟弹簧似的，起身要跑，却再次被林航压住，“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跟闹脾气似的，你的稳重呢？就这么不想在我屋里呆着？”

童泽“哼”了一声，愤愤道：“被你气成这样了，还要什么稳重？”

林航又笑，“那你刚才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的？”

“……”童泽不说话。

“你现在非要出去，大中午的，你胃又疼，又不想回家，你能去那儿？去找谢逸？”林航轻嗤一声，“还说什么他高考完肯定不走，你能百分之一百肯定吗？如果我是你，明明都是高二，男朋友却在参加高考，什么感觉不用我多说了吧？”

童泽扭头不看他，眼角更红了，心脏也跟被什么抓了一把似的疼。

林航左手按着他的肩膀，右手松开了，“别想着跑，我现在松手，你如果还起来，我就用绳子绑住你。”

“林航！你……”童泽终于有了反应，转过脸来怒瞪着他。

“别激动哥，我怎么忍心真的绑你？就是威胁你的。”林航态度诚恳了些，“我就是不想让你走，下午还有课呢，你这一逃班，难道不想赚钱了？”

童泽一听这个“钱”字，顿时，委屈感顿生，眼泪打湿眼眶，再也止不住了。

他为什么偏偏要提到“钱”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来的那一刻，他恨透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脆弱，他是真的不想在林航面前表现出来。

童泽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可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出溢，止都止不住。

“哥。”林航看到童泽哭出来的一瞬间，浑身都僵住了。他想用手给童泽抹眼泪，可这动作太暧昧，他哥肯定接受不了。他赶紧从床头柜上拿过纸巾，递到童泽手里，哄道：“哥，对不起！是我的错，别哭了。”

他哥这回是真的被他逼哭了，刚才还只是眼角发红，这会儿，彻底哭成泪人了。

这是林航第一次见童泽哭，那么坚强的童泽，居然哭了，林航心里懊悔不已，同时更多的，是心疼。

他哥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而且这事儿还不小，所以他一定要问出来。

童泽见林航不再固定自己，起身就要走。

“哥！”林航一把扣住童泽胳膊，再次把他按住了，“你一定要这样吗？明明一直忍着，刚才却突然就哭了，是不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

童泽紧咬下唇内侧，依旧不说话。

“是跟钱有关？是不是？”林航继续逼问着，“你说话啊？都已经哭成这样了，你还瞒我干什么？你如果这样，我从今天开始不学了，中考我随便考考得了。我会压着最低的分数考一中，不会往第一名去考。”

“林航！你幼不幼稚？”童泽瞪着他，两手开始使劲儿挣扎，“每次你都用成绩威胁我？百试不爽是不是？我告诉你，这次不管用了！你放开我！”

“哥！”林航把童泽推倒在床上，趁他起不来的空挡，拉过旁边的被子简单盖在他身上，隔着被子固定住童泽，威胁道：“你觉得，我会让你走吗？”

童泽眼眶更红了，眼泪从两侧流下去，没入发丝，他愤然道：“林航你，起来！别压着我！”

“有被子，咱俩接触不到，你不用介意。”林航抓着童泽的两手控制在胸前，态度坚决，“但是，你今天必须告诉我，否则我不会让你起来的。我的威胁对你不再有用，同样的，你的威胁对我也没用了，反正咱俩就是兄弟，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你遇到的困难我一定要知道。”

他看着他哥不断溢出的眼泪流入耳鬓，再也忍不住，拿过纸巾，轻轻擦拭着，放软了态度：“哥，我不想只被你关心着，我也想关心你，我们是相互的，我看到你难受，我也不好受你知道吗？所以告诉我吧，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我会做到的。”

童泽闭了闭眼，无奈妥协道：“好，你让我起来，我告诉你。”

林航起身拿开被子，把他拉了起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跟前。

“但是，我有个条件。”童泽说。

“什么条件？”林航问。

“你不准想着帮我，也不准告诉林强。”童泽说，“你只要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林航注视他片刻，点了点头：“好。”

童泽叹了口气，说：“我妈，投资了一个项目，赔进去一些钱，那是我做家教赚来打算给她买房子的钱，现在全没了。”

“全……全没了，赔了多少？”林航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八……”童泽无奈地摇了摇头，“十万块。”

“到底是多少？”林航又问。

“十万。”童泽说，“她一开始骗我说投了八万，今天早晨我才知道投了十万。”

“十万，十万块！”林航重复了两边，“比在我家做家教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出不少。”

童泽垂着眼，苦笑道：“高一高二两年的兼职总收入。”

林航沉默了，他从来没有打过工，也没尝过打工挣钱的滋味，但他能看得出来，童泽赚钱的不容易。童泽第一次来试课，被他那么个欺负都能忍下来，只为留住这份工作，可见童泽有多需要钱。

但林航一直不知道，童泽一个十七八岁高二的学生出来兼职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看上去花得也不多，在正弘市，他妈妈如果正常上班，应该是可以养活母子两个人的。

原来，原来是为了给他妈妈买房子，这本是父母该做的事，却落在了一个高中生身上。在所有同龄孩子都还在跟父母伸手要钱的时候，他亲哥，却扛下了家里这么重的担子。

现在童泽一年的努力全部化为乌有，只因他妈妈一次错误的投资。

这事儿落在谁身上，心里能好受呢。

十万块！对童泽而言，真的不是一笔小数目。

怪不得，怪不得童泽不让他告诉林强，也不让他做任何事情，因为他现在就特别想帮他哥，想得发疯，却刚好被他哥刚才的条件给限制住了。

是啊，涉及到钱，童泽怎么可能接受他们父子俩的帮助。

如果不是上一辈人的恩怨，那现在的地球上就没有他林航了，是他抢走了本该属于童泽的父爱，因为爷爷，因为妈妈，让童泽失去了这么多。

是他们家欠他的，童泽应该接受的。

林航握住童泽的双手手腕，抬眼注视着他，“哥，你的条件，我现在反悔行吗？”

“林航！”童泽想抽手双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刚才你答应得那么爽快，怎么现在就要反悔？我说了，我就是告诉你而已，我不需要你的帮忙，我妈投资失败，为什么要你来帮我，还有林强，我也不需要。”

“哥，你听我说！”林航诚恳道，“你教我一整年，你知道我这一整年过得有多开心么？小时候在镇里，我怨父母把我一个人丢在老家不闻不问，我盼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能快点出现。三年前来到正弘，我叛逆，更是整天过得浑浑噩噩，找不到方向，是你的出现，让我懂得学习的意义，让我变得积极上进，最重要的，你让我有了哥哥。”

“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多大的影响，都是积极的影响，这一年，你在我身上付出的精力和创造的价值，远远不止十万块。”林航继续恳求道，“所以哥，让我帮你好不好？”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三百块的课时费就已经够高的了。我是你的家教老师，我挣的就是这份钱，你刚说的什么价值，什么影响和变化都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童泽也跟林航讲起了道理，“我跟你说，我不用你、也不用你爸帮我。”

“哥，你怎么这么倔？”林航紧扣着他的手，“我爸他本来就欠你的，我听他说过，离婚后，他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你。而我，我是真的想帮你，哥，算我求你了行吗？”

“他欠我的我知道，但是抚养费的事，我现在不想考虑。我妈还不知道我认识你们，如果让她知道，我高三就甭想消停了。”童泽无奈，“所以，千万别跟林强说，也算哥求你。”

林航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有希望了，他笑了一下，“好，哥，只要不跟我爸说不就行了？你不让我告诉他，既然你有条件，那我也有条件。”

童泽蹙眉看他，“你又想干嘛？”

林航注视着童泽的眼睛，“别害怕，我的条件不难做到。我答应你不告诉我爸，但你必须接受我一个人的帮助。”

“你……你又威胁我？你俩的钱我谁的都不要。”童泽就服了。果然，秘密太多、弱点太多，不是好事。

“哥，我爸是想给你抚养费的，他现在不给，是怕你不接受，怕影响你学习。但如果我把阿姨投资失败的事儿告诉我爸，他会毫无顾忌去找你给你钱的。十七年的抚养费，按照法律上计算大概有二十到三十万之间。”

“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爸的年收入在两年前就已经上了七位数，估计近两年又涨了，我妈没到七位数，也在八九十万年薪差不多了。而你的抚养费不过是他两个月的工资而已，于他而言不痛不痒，那是你该得的，你却非要给他们省这个钱，你觉得有必要吗？”林航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童泽的面部表情，就知道他哥快要被说动了，但他清楚，说这么多用处不大，因为童泽不会因为林强挣得多就这么快接受那笔抚养费，所以林航还是决定努力说服童泽，让童泽接受他的钱。

他继续道：“不好意思哥，我说偏了，咱们言归正传，你现在不要他的钱可以，但是你必须得接受我的钱，没得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