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两个字。你皱起眉头。
你母亲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笑声让在场的包括你在内的三个人都浑身一哆嗦。
你外公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好笑。
你父亲听出你母亲对他的深深嫌弃。对,就是这种眼神,向来是他甩给你母亲的眼神,如今又像回旋镖一样扎到他身上。
而你知道,你母亲的这声笑,是在笑什么。
她在笑,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应该是你的哥哥,你霸占着他的名字,他的命,你活得好好的,所以到底哪里可怜了?
你闭上眼,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没关系,你还有它们,总爱叫你小可爱的它们,在它们的眼里,你一点也不可怜。
“我不离婚。死也不离。”你父亲咬牙启齿。
你外公见状,摆摆手道:“庆芬,你看在你们多年夫妻的份上,别折腾了。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家里总要有个男人啊。”
你父亲像是拿到了尚方宝剑,腰板也挺直了些。
你母亲站起来,走到你外公面前,开始脱衣服……从上到下,扣子一颗一颗被解开。
你外公吓得赶紧背过身,吼道:“王庆芬,你要干嘛?!”
你父亲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你母亲。
她自顾自地解扣子,锁骨下,胸口上,手臂内,日积月累的青痕红斑在无声哭泣。
“爸,你怎么不看一眼?看他是怎么一巴掌一拳头把我打成这样?”
“爸,你还怪我不懂事,怪我瞎折腾?”
“爸,我以为你知道的!”
你外公落荒而逃。
你父亲面红耳臊,举着手,指着你母亲,你你了半天,最后不得已压低声音吼道:“王庆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是在为老陀守活寡吗?你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吗?他已经死了,为他的前妻死了,你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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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是一场拉锯战。
你母亲以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坚持要离婚。这件事自然又成为遵龙镇主街上的头等热闹话题。
每天只要有人上门吃羊肉粉,就有人叽叽喳喳问来问去。
“庆芬,一个单身女人带这个小女孩,这日子可不好过呢。”
你母亲笑着从食客那里收走五块钱,贴身塞进挂在胸前的钱包里,“你慢走啊。”
“庆芬,你跟我悄悄说说,是不是李朝贵出轨了,外头有人给他生了个儿子,你才想离婚?”
你母亲依然笑着用羊腿刀切下羊肉,“想知道的话,你多加点羊肉,五块钱一两。”
“庆芬,你是不是给自己找好下家了?!谁家老公?”
你母亲拿起羊腿刀嘭的一声扎在案板上,“是。我找好了。是你老公。”
就连你也遭到了围堵。
他们从嘴里发出令人讨厌的啧啧声。
“啧啧。李重,你爸妈要是离婚,你就是没人要的小孩了。”
“啧啧。李重,你要是个儿子,你爸妈估计走不到离婚这一步。”
“啧啧。李重,你妈要给你找个后爹,后爹肯定没有亲爹对你好。”
你木然地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你说:“我有爸爸。他会飞,是个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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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非说他和你母亲感情深厚,在调解员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母亲拿出家暴证据,你父亲指天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他之所以动手也是因为爱之深切。
你母亲突然发现,一旦女人硬起来,男人便软了。
她于是更加坚定要离婚。
然而只隔了一夜,你父亲变了脸,拿出一叠欠条,说这是他为养这个家四处举债欠下的,如今你母亲要离婚,她必须也要偿还一半的欠款。
你母亲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这些欠条,也未用过这些钱,更没有在上面签订任何字,凭什么让她签字。
你父亲拿出法律条文,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你母亲,“二十一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夫妻共同债务应当共同承担。还有啊,除了这些欠条,你的那个店也有我一半……对了,五年前,就是因为你去礼堂抓我的奸,闹得我那年的评奖没了,还损失一套干部房,这你也得赔我吧。”
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王庆芬你想离婚可以,但必须给我十万块钱,我才同意。我可声明啊,这十万块还是我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给你打得折……”
说白了,他就是要趴在你母亲身上吸一辈子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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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啊,
那段时间,你感觉到母亲像一头焦躁愤怒的母狮,每天在小小的门店里转来转去,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可如今这块来之不易的领地要被人抢走,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钱也要白手送人,她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离婚的流程你不懂,你只知道但凡母亲说的都对,但凡母亲做的都对,她要如何你都支持。
有一天,你母亲突然服软了。她好酒好菜地摆了一桌,请你父亲坐了主位。
她说她鬼迷心窍,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觉得自己挣了点钱,翅膀硬了。这实在不应该。
她说她应该感激你父亲娶了她,不嫌弃她长得一般,又没文化。
她说她以后挣的钱都是你父亲的,以后你父亲想从钱匣子拿多少钱就拿多少钱。
她说她不仅要给你父亲钱,还要给你奶奶钱,毕竟没有你奶奶就没有这么优秀的你的父亲。
她那天喝了很多酒,哭得十分悲切,像是马上要被人丢出去的流浪狗,几乎抱着你父亲的大腿求他原谅。
刚开始你父亲并未相信,还以为你母亲在搞什么花招,可当你母亲恳切地说她愿意再努力一把,为老李家生个儿子的时候,他似乎开始相信了。
待你母亲拿出三千块钱大大方方塞进你父亲的手里,他终于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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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那个春节,你们一家三口在地质队家属区的土房子里度过了最后一个“团圆”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