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马车已经远去,消逝在漫天飞雪中,他强压下再次分别的苦涩,与茅焦作别后,独自一人在漫天飞雪中踽踽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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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沙丘之谋后,每至亥时由他这个二世皇帝主宰的咸阳宫总会迎来一些重大的变故。
这也许是某种宿命,亥时恰巧是他的出生时辰。
他再次将头枕在韩美人的膝上,拉着她的手夜话,只是这次,他已没了睡意。
“朕就这样原谅了王姊,会不会太骄纵了她?”
韩美人温柔似水道,“妾说句僭越的话,倘若长安公主真的对其他公子公主的遭遇不闻不问,冷漠地选择明哲保身,陛下日后还敢同这样的王姊亲近吗?”
胡亥抬眸望着她,她向来是个温柔至极的美人,若皎皎月华,若潺潺流水,润物细无声地慰藉人心。
“妾想起来韩夫人去世的那年冬夜,陛下在宫内发了高热,保育陛下的傅姆不知所踪,年少的妾也使唤不动殿内的宫人,幸而在去寻太医的路上恰巧碰到了公主。若非公主及时施以援手,又将陛下移至长安宫照料,陛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公主原本就不是一个会对手足冷漠无情的人。”
韩美人说的这些事胡亥并没有忘记,只是他亦不愿意想起。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日,是他最不堪回首的晦暗时光。
他的手抚上韩美人温婉秀丽的面容,“可惜,王姊不能像你一样只对朕一个人好。”
“妾只有陛下一个夫君,可是公主却有二十余位兄弟姊妹。”
胡亥沉下眸子,没关系,王姊以后也只会有朕一个手足。
“陛下真的打算认元后为养母吗?那陛下的母亲韩夫人怎么办?”
宫中关于他母亲的死一直讳莫如深,君父也一直有意瞒着他。
可是他自始自终都知道,母亲是自戕的,母亲是为了她的母国韩国自戕的。
他的母亲本是为存韩而来,奉命入秦之后,凭借佳冶窈窕的美貌一举成为君父后宫最受宠爱的妃嫔,很快就被封为为仅次于王后的夫人。
君父曾说他最像他的母亲,君父还说他母亲是秦宫中最漂亮的那朵花。
可是母亲的美貌和宠爱并没有延续韩国的国祚。
母亲入秦不久,危如累卵的韩国就成了秦国统一天下的第一块垫脚石。
或许,母亲的宠爱还是为韩国带来了些好处的,韩国虽然被灭,他的外大父(外祖父)韩王安还活着,被软禁的那种活着。
当韩国被秦所灭的消息传到秦宫时,他的母亲并没有任何反常之举,甚至没有怨怼之色,依旧全心全意侍奉他的君父,甚至说出了“愿为秦妇,不做韩女”这样的话表达自己的立场。
他不知道他的君父当时有没有怀疑过他的母亲,只知道他的母亲依旧得到了君父独一无二的宠爱。
可是没过几年,韩地的旧贵族暴动,企图拥立原来的韩王安复辟韩国。
君父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将韩国复辟的罪责牵连到母亲这个昔日的韩国公主身上,直到——他的君父在处理韩国复国的事件中发现了一直以来潜藏在秦国的细作——他的母亲。
最擅长使用间谍计谋的秦国被弱小的韩国派来的细作愚弄了。
他不敢去想假如是他被亲近之人背叛会怎样。
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君父还是为母亲留了条活路,只是将她幽禁在冷宫而已。
是因为宠爱吗?还是因为她为大秦诞育子嗣有功?
他后来听人说,君父曾经私下赞叹他的母亲“最柔弱者最刚强”。他既怜悯母亲是个亡国之人,又赞赏母亲冒死复国的气节,但她触犯的是秦国的利益。
他的君父有那么多的宠妃,只有他的母亲是真正的王女。只可惜是个亡国公主,而亡国公主的使命就是殉国——母亲最终在刺杀君父失败后自戕殉国。
母亲不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为君父诞下了男嗣,如果她能再等等,等到她的儿子继承君父至高无上的皇位,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秦国最为尊贵的女人。
可惜……这世上确实有人愿意为了所谓的尊严、节义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死,以他母亲的性格,绝对不会屈辱地苟活于敌国君主的后宫中选择第二条路,哪怕后者是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路。
忆及旧事,胡亥的眼中不免泛起了泪光,他并不介意在韩美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你知道的,朕不能奉自己的母亲做太后,朕想她应该也不愿意同君父合葬。所以……”
胡亥的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他选择笑着将所有的眼泪都压回去,“所以朕从一开始便打算选择一个最有利于朕的人做‘母亲’,就像大父庄襄王那样。”
所以,今夜之事竟然完全在他精密的计算和掌控之中吗? 。
在温暖如春的章华殿内,韩美人竟然冷得汗毛倒立,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胡亥一眼,突然觉得这个枕边人陌生得可怕。
胡亥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朕累了,替朕再把沉水香点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