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当赞美,大方道:“我与你初见就受此大礼,实在却之不恭。不知该如何道谢,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姓孟,字觉苦。”
“果真是个好名字。值此乱世,本就生计艰难,万灵皆苦。”她顿了顿,还诚意十足地提及,“便如一掷乾坤的曹司空也曾作诗感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②’。”
闻此,孟觉苦当真生起几分兴会,耐人寻味地打量着季蘅。
他忽想到佟氏那天递信时所言:“不必太过担忧,我也算看着五娘子长大,知她是个面冷心善的,只要你不愿意,她绝不会勉强什么,到底是良善怜恤之人啊。前些年灾荒不断,乡里皆难捱,也是娘子她劝说老夫人开粮仓救济,共渡难关,任谁都念着她的好。”③
起初孟觉苦并未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士族为嫁女吹捧出来的虚名,如今眼见为实,这甄五娘果然不同凡响。
他不禁打趣:“你小小年纪,理应对着一池落花悲秋才是。”
季蘅却答:“万物并作,有何可悲?有这功夫,倒不如先哭一哭我们自己。”
“我们?”
“二十年不过一场大梦,醒来方觉,浮世无常,人间疾苦。”她近乎释怀地笑了笑,“所以,我很喜欢你现在的名字。”
孟觉苦的眸子由暗转亮,不无迟疑:“你我之前,应当从未见过。”
季蘅没答话,环视了一圈院子,只问:“我有些口渴了,可否赏碗茶水喝?”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气味,两人对坐窗下,面前铜釜里的水初沸腾时,孟觉苦取了一些生叶。
季蘅左右巡睃了几眼,这里的陈设简朴得一览无余,没什么好看的,最后将目光落在对面的男子身上,麻衣粗布,束发以简单木冠,虽在病中,举止却不失端正。
哪怕此刻骨瘦嶙峋,形容枯槁,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仍是远离市井江湖,极具威仪。
她鼓足了勇气,才顺利开口:“是我自作主张,想来看望你,并无恶意。”
“明月当空人尽仰。”孟觉苦垂目,让人捉摸不清神情,“娘子未免太瞧得起我。”
听这意思,他果然看懂了那是一个“昂”字。
“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季蘅的眼睛水凌凌的,至少看上去很真心诚意,“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期望罢了。”
“期望?”
“你该听过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典故。”
孟觉苦哑然失笑:“好,你这丫头很有意思,只可惜,我的身份卑贱,唯恐不能令你遂心如愿了。”
得到这样的答复,季蘅的心脏不由铅块似的沉沉一震,她暗自捏牢了玉玦,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何解?”
“军中良将甚多,自生自死,我都未曾见过曹昂,于军中绝大多数人亦是。”
他回忆得云淡风轻。
“算我命大,那日战败逃至江边,被激流冲走,又获孟父所救,这才死里逃生。至于玉玦,是家母昔年所赠的岁礼,不过寻常玉石,或许能换得几斗粮,可惜再贵,也不及四百金,娘子深居闺中,禀性纯良,想来定是被歹人愚弄了。”
外头起了风,木窗子潮乎乎敞着,沁人心脾的气味扑面而来。
季蘅不由偏头望去,多美的景致啊:高天青远,白云悠悠,满枝的金黄色小花趁风纷飞。
可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失落,又参杂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于是自顾自地一声叹息,世之美好,方如梦之初醒。
待她回首,未料孟觉苦也正脉脉看着自己。
男子的瞳色有些浅,日光下像碗浓稠的糖浆。他微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自己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咳!”
季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过界,忧愁轻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素日的沉着:“此番久叨扰,都快忘记郎君仍在病中,失礼了。”她把玉玦轻轻搁还席边,“既非稀罕物,我也没什么兴致了。你早些将息,只记着还欠我的。”
“如何欠你?”
“你以为自己这条命是靠谁家银两才捡回来的?此行我还带了些滋补的药材,已交至孟硕夫妇料理——泥菩萨,你要是不要?”季蘅起身欲走,故意捏着嗓子,蛮横道,“遥想当年,灵辄倒戈报恩,淮阴一饭千金。而你,既无身份,更无靠山,我便不奢求什么逆天改命的回馈,等病好全了,就该乖乖到甄家为奴还债,可对?”
孟觉苦愣了一忽儿,然后轻声笑了:“遵命。”
及至季蘅踏出院门,缦双赶忙迎上前:“娘子怎待了这样久,让奴婢好生担忧。”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妥,若非孟觉苦病得孱弱,断不敢任由娘子独自进去的。
“没想到说话颇投契,就多聊了几句。”这会儿她倒像心情大好了,“那些东西都送到了?”
缦双颔首:“已全数交到孟硕手里了,还让细宝捎带到庄子的菊园,挑些别致的,给您带回家,免得夫人们盘问。”
“好。”
“娘子可问出结果了?”
季蘅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眼那茅草小屋,反刍着方才两人的对话。
那孟觉苦举止不凡,在曹军帐下必定不是无名小卒,而提及司空长子“曹昂”时,他竟敢直呼大名,语气冷静且克制,偏偏又强调未曾见过曹昂——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一时我也说不清楚,但他的身份决计不普通,再看吧,往后的日子还长,谁说得准呢,且得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