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没过头顶时,让简繁之除了活下去再也想不了其他。
恍惚间他又听到了宫观的声音。
“繁之,脱下吧,不冷吗?”
简繁之紧闭双目,不愿失去哪怕只是师尊的一缕回音。
宫观伸手向他的衣襟,抚触到他的锁骨,冰得一颤。
“听见了吗。”
简繁之没有回应。
他仍能感受到液体划过他双唇,害怕一切都是虚影。
又是那种铁链摩擦的声音。
咔嚓咔嚓——
简繁之和肩上的冥兽一起沉到了水底,耳边犹余它咀嚼铁链的声音。
这家伙竟然能把缚仙索咬断?
简繁之在水里睁眼,顺着灌水的洞口,光从狭窄的四方格渗透进来,和水一起想把他们冲离。
他努力伸手想拢住一束光,双臂前伸,艰难地扒住灌水口,在根本不可能容纳他身躯的窄道,生生卸掉自己数个关节,用仅见过一次的缩骨功,蹩脚地挤入小口,狼狈不堪,手脚并用逆流而上。
在出口处力竭,即使是滑手的泥沙他也想抓住,支撑自己只为了不让一切功亏一篑。
什么东西猛地从背后袭来,冥兽四足踏在简繁之身体上,使力把他踹了出去,自己却因为水流而被冲回水牢,不见踪迹。
简繁之在血河里开出生路,上岸,不断咳出肺里的水,无力地伏倒在岸边,连身也翻不过来。
他竟希望能在此时看见一个人,谁也无所谓,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软弱,骂他孬种、废物,骂他身为道人连邪修都敌不过,优柔寡断识人不清未能永绝后患。
他就是匹夫,人微言轻还谈什么救赎,竟还在此处记挂苍生,竟还在识海内恬不知耻地回想他的爱人。
他虚浮,他下贱,他就是披着无情道的皮自以为未曾违道的凡人。
值此回望,未知前路可否,就这样合目犹有不甘不愿止休,却无能为力,他怎么能这么矛盾呢,哪怕现在想移动一寸,浑身疲软告知他一切都是妄然。
你什么也做不到。
好像有什么东西攀上了他的胸膛,似葱葱十指,又若小兽四足,帮他把肢体接上,助他咳出肺中残水,轻声叹气,刺耳尖嚎……
再清醒过来时,简繁之移开趴在胸前呼呼大睡的冥兽,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低垂之天布满丹霞色悬云,穷山恶水渺无人烟,满地枯草死尸,妖兽在暗处虎视眈眈,血色的洛河横亘在大地上,这种标志除了魔界不会有别的地方拥有。
这里是魔界?
简繁之得空思考那些他未曾注意的问题。
太偌阵的含义当真是萧赢解释的那样吗?如果方丈和魔界又勾连,萧赢似乎并不可信。
召忆是虚无的,还是现实的一部分?它投射的影像是否能被操控?是谁策划妄图只手遮天?还是天道使之然也?
余兮儿在机渊内称自己魔尊,那机渊之外以魔尊自称的雾都儿怎么样了?
等等。
或许机渊并不是什么九州三界外的空间,万一它就是沧澜中心呢?进入机渊的人不能再进,有没有可能机渊才是他们认知的三界,而其外的五山都是机渊未知真假的记忆臆造出来的?还是……
入了歧途的思想被简繁之拽回,他仰头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宫观。
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干透,是他给他换过了吗。他的关节总不可能是那只冥兽接回的吧。
“师尊?”
简繁之开口的瞬间景象陡然改变,又是那片荒芜之地。
冥兽还趴在胸口,但干透的衣裳,活动自如的四肢总不算假。
这真令人混乱。
简直……就像心魔劫。
简繁之以斩缘剑作拐缓步沿着洛河往上游走。
《天地初开》有记载:“魔界洛河永不息,肆四泛滥,捌镹干涸,其发源未知,民间传其有无尽藏也。”
上一步还在魔界红泥之上,下一秒却于凡尘境雪地落脚。
两个空间欲叠不叠。
简繁之忽然唤了声:“师父?”
音乐听闻宫观回应。
何为真,何为假?
在意识到余兮儿真的可能染指宫观的时候,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满心除了杀意仍是杀意,但如果没有灵力,他当真能以一副凡躯螳臂当车吗?
冥兽忽而重重甩动尾巴,在即将击打到简繁之面颊时收力。
简繁之顺着他尾尖的指向看去,竟然看见一个屋棚。
他走到近前,轻叩门扉,无人应答,遂推门而入。
只见一约莫黄发之年的童子正坐在法阵中央,口中振振有词不知道在念什么。
简繁之观其眉心红痣与观音菩萨同位,童子盘腿如佛坐在莲台上,带给人镇定安宁之感。
简繁之没有贸然打搅,等待童子施完术法。
他睁开圆圆的双目对简繁之说:“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简繁之并没有理解他话中深意。
“不记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