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之刚想顺着灵力消失的方向追,被宫观拉住。
“不必追了,她用的是烧寿元的术法,追不上的。”
“可仙阁从未教过这样烧寿元的术法。”
宫观低声自语:“是啊,她是从哪学的呢……”
“师父看得清她的境界吗?”
“她可能不练无情剑了,境界难测。”
简繁之垂眸:“她为什么要躲我们呢?”
我们应不应该把她抓回蓬莱?凡间颇是天地不收、六道不入的魑魅魍魉,她一个人在此无依无靠,连衣衫也是粗布织麻……
宫观轻抚他的头,并无安慰之意:“繁之,天地有命,以已这般做,定是有她的想法,而我们除了旁观,也无法插足什么,不如就由着它去吧。”
“那我们现在就回蓬莱么?”
“去长安吧。时值灯节,我们在凡间为她祈福,况且为师也欠你一次还愿。”
简繁之不明不白,许是小时候又说过什么想和师父一起放灯的胡话了。
长安天上人间之赞誉,倒真是名不虚传,高摞的酒壶芳香四溢,飘入京城楼里。勾栏、瓦子、戏剧,应接不暇。身着彩绘锦衣的女子飘飘欲仙,舞得腰肢被臂弯揽起,朝客人妩媚一笑,勾走三魂七魄。
指尖忽然触上什么柔软,原来是一位官人,把花灯塞入掌心,醉道:“今日有缘,这花灯便赠你。”话罢高举酒樽豪爽痛饮,誓有一种不醉方休之感。
垂头看那花灯,题字为平安顺遂,这般放荡潇洒的不羁风气,真是叫仙人也沉醉其中。
简繁之偏头对宫观笑,笑容也被衬得浮华:“灯节好热闹。”
繁荣在宫观的碧瞳中绽开,他却像毫无感触般目视江水,那悠悠远去不知汇入何江的愚望,正乘着花灯,漂流直下。
“嗯。”
或许他还不成熟吧,所以才不像师父这般淡漠,但为什么宫观俯身放灯的身影,显得这样冷寂呢。
属于宫观的愚望藏在花灯里边,属于简繁之的挂在他口中。
“愿一生一世,师尊常伴于我。”
着实讽刺。
“仙人又何来那一生一世?这是凡人的说法。”
“我们放的也是凡人的灯。”
宫观苦涩地笑了,开始回忆从前,那件已被简繁之忘却的旧事。
那时小繁之不满周岁,成天烦扰宫观,搅乱无情峰清净,使宫观被师兄今无怨斥责:“收徒自该在仙剑大会上收,怎可随意捡一处凡胎?速速还回人间,莫叫他遭此无妄之灾,哼。”
这话是责备宫观不会养孩子,又沾染尘缘,凭一顺善念,对人不负责任,凡尘才最适合凡人。
宫观哪里舍得,小繁之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要哭的时候,他根本不忍撒手放他入人世。
可是有一天繁之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小是如何回到凡尘的,也没有人知道宫观是如何在茫茫六合中把他寻回的。
宫观光是想象繁之哭得伤心的模样,就彻夜难以安眠。
长安繁荣的市井,小繁之混在人群中被推挤,纵使摔倒在地,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但视线中出现宫观的白衣时,他一下就委屈地放声大哭,嘴里念着那时候他唯一会的话语:“师父…呜呜…师父……”
宫观在一瞬间便觉得心好像被谁掰碎了,尤其看见小繁之脸上泥土和身上鞋印时,胸口疼得简直要化为齑粉。
他把小繁之抱在怀中,哄了很久很久。可他当不好一位师父,他还是要抛弃他,去守自己的道。在宫观对自己不负责的同时,也在让小繁之遭受苦痛。
他无法做出抉择,是灰飞烟灭还是安分守己,他竟在这个问题上徘徊了千年。每每自己道心不稳,还要教简繁之何为无情道时,宫观便茫然。
或许他早就在无情道中迷途,无处为家了。
简繁之见师父久久不能回神,小指勾了勾他:“师父?”
“回客栈吧。”
长安的客栈也是雕梁画栋,建筑纹饰栩栩如生,仿佛屏风上的黄龙,下一刻便会睁开双目,扑过来撕咬客人一般。
简繁之和宫观相顾无言,隔壁的怪声频频扰得他们不能入睡。
简繁之倾耳去听这陌生的音调,被宫观捂住耳朵,但还是听到娇嗔的女音和低低的喘气声,似乎还念着谁的名字。
“师父,他们在做什么?”
宫观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月光游过来,丝丝缕缕在他面颊映出绯色,繁之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颜色。
“你可知战场上那士卒想要对女子做何事?”
“他想羞辱她。”
“…也是。”
“先生教过,若去人衣衫,遮体不全便是羞辱。”
“好。”宫观选择不解释,问他:“既然你最后还是要杀了那士卒,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帮助那女子呢?”
“女子未死,事情与我无关;可女子已死,士卒还羞辱她时,徒儿觉得心中有愤,故而上前。”
宫观对上简繁之那双瞳,两个人靠得极近,能嗅到少年身上皂角的味道。
“若师父有一日被人羞辱,你也要等师父死了再上前吗?”
简繁之凑过来抱住宫观,身躯还没有他高大:“我不想,我定在那人碰到师父前,让他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为何有异呢?修无情道,应大爱天下,为人处世须公准,怎可因为我是你师父就让人死得如此苦痛。”
简繁之不明白,仙阁也教导修无情道要放下缘见,宜关爱,忌偏颇。
他问:“那我呢?我在师父眼中也与那些凡人无异吗?”
宫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又一次模棱两可。
简繁之记得他明明是在客栈里睡着了,脚下却有结结实实的踩地感,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有什么声音。
“繁之…简繁之?”
他提步,地面便以他为中心泛出波纹。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