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账目来不及整理,但都在一处,禇长史请移步。”汪子岐连连颔首,在前带着路,道:“什么时候去堤坝,长史吩咐一声,下官带长史前往。今日七个人都去了河上查看,好叫长史知道,夏天要到了,咱们这一段修有渠道,商船来往频繁,是以……”
“这是公务,我明白。”禇良走在穆阳的身前,青色的常服显得身量益发挺拔,蹀躞带上少饰品,只有一个荷包并长史的令牌,女官的纱帽后垂有丝绦,平添俊秀。
穆阳挪开了眼,暗自提醒自己,太平县不好对付,此行万万要专心。
专门搁置账册的房子果然乱糟糟的,书架也不比衙门,瞧来陈旧,拿去账本,都会吱呀作响。
“都是些小活计,但开春化了雪,当真没停过,这一段忙起来便都堆着了。”汪子岐边翻挪着边简单讲了讲,余光瞧这两人皆是镇定,渐渐收起轻视的意思,着人送来茶水。
禇良先察觉到了汪子岐的意图,在和穆阳的几个眼神中交换了信息。穆阳藏拙,只在一旁帮着瞧账本。
汪子岐时不时开口说两句,要么是民力贵,要么是用的皆是上等好料,官吏们很是辛苦云云。禇良心无旁骛,看似翻得飞快,实则都在心里默默算过了一遍。
将一层理顺了,禇良却不动声色,佯装困顿,道:“汪掌事,也劳累你了。我看今日便罢,明天午后我们再来。”
穆阳登时跟上,道:“不错,这些也太容易让人昏头!赶路过来也没休息好,明日再看吧。”
两人意见一致,汪子岐也在旁侍候累了,顺水推舟地送了她们离开,回房斟酌片刻,写下书信,言说禇良并不精明,那李三水更是一味躲懒,封城那边更应留心才是。
却说一路回到了驿馆,袁绯欲言又止,禇良看了出来,只道:“袁绯,莫因一时而困顿。我们都猜得到是这样的结果,那位汪掌事十分精明,一切都是故意为之。只是他们来不及做得如同州一般精准,我猜要么是有问题的账目根本不在衙门中,要么就是到底有什么毛病他们自己也不晓得具体在何处,只好弄成乱糟糟一团,让我们知难而退。”
“禇长史觉得是哪种?我猜,咱们想找的根本就不在衙门。”袁绯有话直说,这些文邹邹的事她只能干着急,帮不上什么忙。
“无论是什么,我们现在都只好笨鸟先飞,一本本翻过了。”禇良没多说,待和穆阳回到房中,才轻声道:“你困不困?”
“嗯?”穆阳拧过身,道:“不是装样子么?”
“可咱们也不好再出门。”禇良忙着沏茶,尝了一口,才反应过来是驿馆的粗茶,正要去换。
“别换了。”穆阳拦住她,想了想道:“我偷偷带了把刀和小石头,倒是好打发时间。”
禇良怔了怔,实在没料到穆阳怎么带出来的,却见她从行囊里摸出了个革袋来,先拿出来几块拇指大小的石头,又取出最小号的刻刀来,满脸喜色。
“我都几个月没碰刻刀了,这可想死我了。”穆阳抬眼看她,道:“咱们哪里都不去,让我过把瘾。”
这样的穆阳,禇良怎么舍得不让她松口气?她打开了窗,又点上了灯,道:“我陪你。”
穆阳本来还在想刻些什么,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主意。三枚小印石,是一块寿山石开出来的,已经打抛干净,油润可爱。雕了如意钮,可以用绳结串起来。
她就这样左手固定右手来刻,也没打稿子,一刀一刀,细细刻了起来。
禇良也拿了本《南华经》出来,坐在另一侧,一时却看不进去,余光都在一旁的倩影身上。穆阳喜欢刻印,她跟着学了一段,自己写字很有底气,刻印实在不能成。
那些反字什么,更让禇良满心为难。而穆阳却仿佛都刻在了心里,翻来覆去都熟练得紧。
是以她明白了,为何京都中人,都想要一方穆阳公主亲刻的好印。然她却不是轻易肯给的。
思绪至此,禇良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内里就有她的官印、私印,脖子上也挂着那枚早早就赠与她的琉璃印。这些印,都是出自穆阳的手。
庄子的文章,让人思考广袤的天地。然而今日,禇良读不进去。
房子里只有刀与印石之间的声音,有些闷,断断续续。穆阳时不时吹去石屑,让印面更清晰点。
阳光加上灯火,仿佛一层金光镀在了穆阳的脸庞。唇珠微微翘着,乌发都藏进了女官的帽子中。
太阳西下,禇良怔怔望了一个下午。穆阳的三枚小印也刻了出来,她细细看着,倏尔起身,拿着三枚印走出房门,蹲下身,用门外的砖石磕了起来。
不轻不重的几下,穆阳再看印面,才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