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晓没多言,手臂收回于身侧。
半晌,文落诗像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缓缓抬起手。
“长晓,谢谢你愿意知道我过去的事情,让我不再是一个人承受这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我想说,你若是有什么不能跟别人说的痛苦,也可以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我信得过的话。”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长晓额头上,心中默默念诀,施了法后,一道淡淡的粉烟从她的眉间飘出。粉烟缓缓拉长,抵达了长晓的眉间。
顿时,一阵汹涌翻动的记忆出现在长晓的脑海中,如同平静世界中的闯入者,横行肆虐般左右撞击。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文落诗此刻,手臂缓缓垂下,也闭上了眼。
我把当年的记忆,全部渡给了你。
看吧,当年的我,多么不堪。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过后,长晓的眉头越来越紧锁。那道相连于二人眉间的粉烟消失之时,他倏忽睁开眼,轻叹一口气。
那时候,他才发现文落诗一直在看着他,满面愁容,好想在看着自己受苦却无能为力,又似乎在为自己的神色变幻而颤抖着。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人,如今,他太明白为何她会控制不住哭出来了。
故事是怎样的呢?哪怕是他主动想听,故事结束后,他都不愿意再次回味了。他相信,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如此。
那个尚年轻的小姑娘坚持着一个叫作原则的东西。那时候,她的第一个原则是,要比别人更努力,不改完教书先生布置的文章,不能回家。而她的第二个原则是,尊重别人,不能把自己的原则强加在别人身上。
有天,一个同窗看她放学后不走,见她在改文章,就问她,先生有没有要求改完再走。
那个小姑娘平时很细心,观察到同窗的家离学堂很远,心中升起一阵同情。她见窗外天色已是很晚,剩余的夕阳都要沉没在地面之下了,就说,我是自己想改完再走而已,先生没有要求,我知道你家远,没必要学我,早些回家吧。
于是那个同窗回家了,可翌日便碰上了先生的怒气。
那先生也是个怪人,习惯了学生在他面前低头哈腰,所以,他的规则随心情而定,张口就来。大概是那天他气不顺吧,质问那个同窗为什么没改完文章就回家了。
故事的后半段几乎是震撼的。面对先生的质问,那个同窗毫不犹豫地说,是那个姑娘告诉他可以回家,他才走的。于是就有了后面,先生在所有人面前,大骂那个姑娘心机,说她自己完成任务了,故意骗同窗完不成。所有学生,甚至整个镇上其他学堂的先生,都是一言不发的旁观者。
后来,连续数年,就算那姑娘解释过,道歉过,努力写过无数更好的文章来证明自己,也没能再把自己的名声洗干净。她因为一次多余的好心,赔上了自己未来数年。
再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她带着头等的成绩,离开了家乡的小镇,去到了旁边的重霄城里,继续读书。
而镇上怎么样呢?听说那个同窗已是达官显贵,回去看过先生,被先生热烈欢迎。但她从未再回去过,也不想再见以前的这些人。
清者自清这句话,从来就是个笑话。
荒唐的是,受害者需要自证,而且大多数时候,自证甚至都没有用。
此刻,长晓面前的这个姑娘,脸色云淡风轻,身姿从容自若,好像故事里的人不是她一般。
“是不是后悔听故事了?”她如往常那般,静静抬着头。
他犹豫许久,启唇:“你可以不原谅。”
文落诗淡然一笑:“是可以,但是我更愿意选择 ‘算了’。”
“说出来好些了吗?”
“……不知道。但我很庆幸,现在遇见的是一个拎得清的人,不会埋怨我。”
“我当然不会。”
“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还相信我。”
“你没有错,别因为他人的错而反思自己。”
“嗯,我现在都明白。”
长晓的眼眶有些酸涩。
“我感慨的是,你那么小的时候碰上就这种事,居然如今还能坚持写作。而且,你在与人交往时,同情心居然丝毫没被磨灭。”
“不会。”
文落诗看向远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切烟火如常。
她脸色闪过一丝情绪,开口:“因为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冷漠是最好的防守。但是很可惜,我做不到一直冷漠下去。”
“彦月呢?没在你这段记忆里见到他。”长晓问道。
“他那几日告假离镇,从头到尾不知晓此事。后来他也去了重霄城学艺。许多年后一个暴雨夜,我们俩在破屋里躲雨,我跟他简单提过。”
“落诗,”长晓眼中染上一层雾,“你的家是在……”
“青溪里。第七重天。一座很小的城。”
“若是你以后哪天想回家,我陪你。”
文落诗闻言,双眸抬起,眼底情绪很是复杂。
长晓微微愣住,才想起自己之前说过,待常绫的事了后,便不再与她同行。
“长晓,我一直觉得,遇见你,是对我过去的补偿。”文落诗嘴唇有些颤抖,“但是,有些事情,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长晓重新拿起手帕,沾了沾文落诗眼角的泪水:“好。”
不管经历过什么,她仍是那个最好心、最善良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