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左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一阵风刮来,不自觉把外套的拉链拉到头,下巴缩进立起来的衣领里。
程立维笑他,上飞机前都说这边降温要多穿一点,左弈还是一件卫衣加一件黑色风衣的装扮。
“我怎么知道这边那么冷。”印象中11月他也是穿着卫衣加外套。
从机场出来,已经有合作方的人在停车场等他们。对方派了两辆车来接他们,左弈和程立维还有助理一辆车,其他人带着拍摄的设备坐另一辆商务车。
初到第一天手底下几个人说要吃火锅,左弈就让他们自己选,选好了地方发定位。
左弈核对了明天的流程,检查了一遍设备,确认无误。这些事早在前一天就该做了,现在就是找点理由拖延时间。
从机场到酒店的这一路,司机和他们叨叨哪儿哪儿是网红打卡点,外地人都喜欢去。
左弈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又冒出来,索性闭上眼睛,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程立维以为他晕车,让他先在酒店休息一会儿,左弈顺着台阶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乔鑫遥在群里发了聚餐的合照,点了两个锅和满满一大桌菜。从酒店出来天已经黑了,夜晚风更大,左弈穿的还是下飞机时的那身装扮,抬头望了望酒店的大楼,最终放弃回去换衣服的念头,火锅店里应该不冷。
火锅店就在酒店对面,一进去乔鑫遥就冲他挥手,“学长,这儿。”
乔鑫遥是他的助理,工作室刚成立的时候招进来的,见到左弈就叫他学长,翻了简历发现她也是三中毕业的。
“没订到包厢只能坐在大堂了。”乔鑫遥边解释边给左弈递上碗筷,她知道左弈不太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
左弈没说什么,坐下来喝了杯水,其他几个人看眼色马上把菜下到锅里,左弈无奈说:“让你们先吃别等我。”
乔鑫遥说:“他们说你付钱,你不来他们不敢吃,万一你跑单了呢。”
左弈指着左手边的人说:“程立维还在这儿,找他。”
一桌子人笑起来,气氛轻松很多。左弈不像其他老板会故意端着架子,整个团队几乎是同龄人,非工作时间相处起来和朋友似的,也不拘谨都敞开吃。
几个人吃了五分饱,开始聊起来。程立维给左弈倒满啤酒,自己拿起杯子碰了碰左弈的杯子,左弈手未动,提醒他,“明天拍摄,你悠着点。”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程立维意思意思喝了一口酒,“乔鑫遥为什么叫你学长,你们不是一个大学毕业的。”
乔鑫遥说:“不是啊,他是我高中的学长。”
程立维更纳闷:“你们不是同一届吗?”
乔鑫遥支支吾吾的,偷偷看了几眼左弈,确认要不要说下去。
左弈说:“我复读了一年。”
“嗨,我说呢。”程立维顿了顿,突然大声问:“原来你也是渝江的?我一直以为你上海人,还奇怪你吃火锅为什么不是清汤。”
左弈没解释那么多,程立维被勾起了好奇心,不问到底誓不罢休,“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复读,没考上想考的学校?”
乔鑫遥在旁边咳了两声,又踩了程立维一脚,不过对方完全没注意。左弈注意到乔鑫遥的反应,问她:“当时学校里是怎么传的?”
“我记不大清了,”乔鑫遥看着左弈,“就说你生病了,没能去参加考试。”
左弈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当年他走得突然,就连去见何宪知也是在飞机起飞前的几小时里赶去的,也不知道李柯嘉他们是什么反应,高中三年而已,离开高中这个封闭的环境会认识更多人,再过几年回想起来也就是高中玩得还不错的朋友。
*
拍摄时间计划是一周,意外的提前一天结束。对方组了个局,说是什么庆功宴。
美名其曰庆功宴其实就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应酬。这种局一般都是程立维去,但这回左弈也在场又是负责人,只能一起参加。对方说这次的项目局里也很重视,所以他们主任也会来。
包厢门被推开,负责人立刻站起来迎接。是一位穿着西装,年纪五十上下的男人,头发估计染了看不到一根白头发,眉眼间有种熟悉的感觉,负责人介绍说这是霍主任。
迎接完主任,一桌子人又坐下。这种饭局无聊得很,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喝着推不掉的酒。
程立维几句话就把对方负责人捧得舒舒服服,两人仿佛相见恨晚,到旁边的沙发称兄道弟去了,其他人也找借口从包厢出去。
桌上只有左弈和霍主任。
左弈察觉霍主任从进包间起就有意无意打量他,隐约觉得对方应该想和他说些什么。
霍主任转着手里的茶杯问左弈:“白兴华你是什么人?”
左弈倏地皱起眉头,眼神里透出一丝警惕。
霍主任点了支烟,笑道:“别紧张,随便聊聊,我年轻的时候和他打过交道。”
他接着问:“你认识霍黎吗?”
“您是?”左弈问。
“其实让你们接这个活是他的要求。”霍主任说,“你应该看出来我是他父亲,我欠他一样东西,所以他说用这个还。”
这个项目要求不高,一个普普通通的城市宣传片,但预算少,一般也不会跨那么远的距离让他们过来。左弈很久没有听到关于霍黎的消息,还是高三那会儿俞晔晨说霍黎休学了,之后怎么了他完全不知道。
“白兴华是我外公,他去世很多年了。”左弈强调“去世”两个字。
霍主任点点头说:“当年我是工厂事故调查小组的组员之一。”
他掐灭还有半截的烟,坐直身子说:“非常抱歉在他去世之后才还把当年的事情调查清楚,工厂事故其实是他的合伙人蓄意为之,就为了贪图原材料的差价,还有事故后的补偿。”
“啪。”
高脚杯倒在桌子上,里面的红酒瞬间将洁白的桌布染红。
左弈一直觉得自己头上悬着一把匕首,直到现在拴着匕首的绳子被人无情地剪断,匕首直挺挺地把他的脑袋戳了个窟窿,鲜血淋淋。
“什么时候查清楚的?”左弈的声音很平静。
“三年前。”
三年前他还在英国。
那赵叔叔知道吗?
上次白蔚提到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告诉他真相?
她知道这件事吗?
“那当时赵……”左弈如今没有什么立场去过问赵瑧言的父亲。
“你说姓赵的那个主管?”霍主任说,“当时调查这件事的人都知道他是替白兴华顶罪,上头只是需要一个担责的人,至于这个人是什么谁是什么职位根本不重要。”
其实左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却被霍主任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他盯着霍主任:“为什么偏偏把他推出去。”
霍主任说:“这个社会只需要健全的人。”
也许赵志也知道他会被社会抛弃,成为最底层的一员,不如最后发挥一次自己的价值。
左弈又问:“那真的犯事的那个人现在抓到了吗?”
霍主任摇摇头:“抓捕的过程中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掉进岷江里了。”
左弈重重捶了一下桌子。
捶桌子的响动惊动了旁边的人,正巧去洗手间的人都回来了。
后半段左弈恹恹的一句话没说,面前鲜红的桌布把他的脸也衬得通红。
程立维见状为左弈挡了一波酒,那边负责人还想来,被霍主任叫住:“差不多行了,人家年轻人哪比得上你这只老狐狸。”
负责人讪讪地笑着坐回去。
结束时,左弈勉强保持着清醒,把霍主任送上车。他说:“谢谢您,也谢谢霍黎。”
霍主任突然变了脸,冷哼了一声:“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说去吧。”
送走合作方的人,左弈坐在花坛边上垂着头。
程立维跟在他旁边问:“没事吧,还能走吗?”
左弈抬起头说:“我们拍摄提前结束,明天就给大家放一天假吧,后天再回去。”
程立维在群里公布这个消息,公司群里立刻刷起了屏——左哥是世界最帅的老板。
带头的是乔鑫遥。
左弈戳开她的头像,想让她安排明天的其他人的行程,不小心点到进了她的朋友圈。
第一条是昨天收工时拍的一张照片。
第二条是一周前发的,几年没回来,老地方没变,我也没变。底下的配图一张应该是最近的自拍,另一张是她穿着三中校服的自拍。
点开放大照片立刻捕捉到在她身后的身影,即使被压缩了画质,左弈也能认出那是拍校服宣传照那天的赵瑧言。赵瑧言头上的发带,是拍摄结束打篮球输给赵瑧言,他帮赵瑧言戴上,故意弄乱赵瑧言的发型。
*
翌日,左弈出门前他站在镜子前确认自己脸色没有太差,戴上眼镜后勉强能见人。
车停在无名巷前,这里变化太大,他在车上确认司机没开错地方才下车。巷子左边原本满墙的爬山虎现在也变成了一排商铺,道路比以前宽敞了很多。唯一没有变的是右边的那几家小门面,左弈踏进巷子就闻到红油的香味。
面馆门口坐了一个女孩,看到左右就用方言问:“帅哥,吃碗面撒。”
左弈摇了摇头,走进旁边的石拱门,听到身后女孩说:“我好多年没看到除了小赵哥哥以外还有那么帅的人来这里,不过小赵哥哥也走了好多年了。”
石拱门里依旧是常年不见阳光,路面湿漉漉一片,走上楼梯留下一个个脚印。
楼层越高左弈上楼的速度越慢,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敲响那扇门。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一层灰和细碎的铁屑,左弈捂着鼻子咳了两声。
走廊上有人经过,说了句:“别敲了,这家早就搬走了。”
渝江没有分明的四季,一夜入冬是常有的事。一年也就十一月最后的这几天能感受干燥的秋风。
左弈在江边走了很久,周围很多游客,果然跟司机说的一样。好不容易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
拿出手机,凭着记忆按了一串号码。被摔碎的那台手机因为泡过水,大部分数据找不回来。
电话拨过去,手机屏幕里立刻出现一段浮夸的广告,再配上一段类似广场舞的音乐,最后屏幕上显示“金利集团,与您合作共赢”。
左弈被这段广告震撼住了以至于那边“喂喂”了几声他才回过神。